一大早,宮楊氏就來敲楊二小姐的房門。楊二小姐不耐煩地從屋裏哼了一聲:“曉得了。”宮楊氏這才滿意地離開,一路穿堂過院到天井下幫忙曬臘肉。楊二小姐平躺在床上,雙眼微閉聆聽屋外的聲響。從半夜開始,下人就開始折騰。他們像一群的工蟻,愈是小心動靜愈大。
“你說這掛在柴房裏的魚怎麼會沒了呢?”隔著窗戶,楊二小姐聽見管家問下人。“是啊,照說柴房天天都有人的呀。八成是被貓叼走了吧。”楊二小姐翻一個身,翹起頭,管家和下人的身影在窗外一晃而過。沒多會兒,窗戶上又冒出來一個陰影,看樣子是外甥端禮。他正欲敲窗,楊二小姐發話了:“告訴你娘,小姨起了。”陰影像是被嚇一跳,立馬吧嗒吧嗒地跑了。
楊二小姐揉著惺忪的眼,伸著懶腰哈欠連天地推開窗戶。
嘩,濃霧得救似的湧進來。屋裏頓時添了份仙氣。楊二小姐一邊梳頭一邊打量窗外的景色。太陽像渾圓的蛋黃,曖昧地嵌在霧蒙蒙的假山的縫隙間。宮楊氏坐在板凳上就著木盆裏的水擦洗著什麼。下人們忙這忙那,跟走馬燈一樣。逢年過節才使的燈籠也掛在了門廳走廊。一長串熏肉臘腸晾在竹竿上油汪汪地享受著不多的陽光。外甥胯下騎著雞毛撣滿院子跑,嘴裏嚷著:“駕——駕——”,玩膩了,又一把搶走下人的笤帚掃地。下人忙不迭地說:“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楊二小姐撲哧笑出了聲。宮楊氏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過來。
“起啦?娘昨晚再三叮囑我要催你早起。今天可不能由著性子睡懶覺,一會兒我幫你梳妝打扮。”
“姐,這種洗洗涮涮的事交給他們做不就行了?”楊二小姐說。
宮楊氏有些尷尬,說:“病從口入。他們洗的臘肉我不放心。端禮他爹爹在世時,家裏的年貨從頭到尾都是我一手操辦的。”
見觸到姐姐的傷心處,楊二小姐說:“莫想那些舊事。來,你給我梳頭,梳胡蝶的那種樣式。”
姐妹倆梳好頭到飯廳時,一家人早已圍坐在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餐食。楊父一眼瞅見楊二小姐的發型不滿地放下筷子,蠕動著油膩的嘴一言不發。楊母緊盯著丈夫的表情看他的反應,說:“娃兒家鬧著玩。”邊說邊給楊二小姐遞眼色,管家也適時地張羅下人伺候早餐。楊二小姐吐吐舌頭,宮楊氏則心存不安地挨著端禮入坐。飯桌上隻聽見杯盤碗筷的輕微撞擊聲。端禮捧著盛豆漿的瓷缽故意發出吸呼吸呼的聲音,不時還挑釁似的衝大家搖搖頭。宮楊氏作勢揪他耳朵,他一賭氣把碗筷一推,嘴角還殘留著白沫子,聲言不吃了轉身就跑。宮楊氏欲追出去,楊父說:“罷了罷了,你還沒吃呢。娃兒家都是潑出去的水,保養好自己的身體才是。”“那您還急著把我潑出去。”楊二小姐應聲說道,“我要守在您和娘身邊服侍你們一輩子。”“不找個婆家管管,你都快升天了。瞧瞧你的頭發,什麼德行,像個風塵女子。”“虧您還留洋回來的,這麼不開化。”父親早年到東洋留過學,因眷戀家中安逸的生活,學了點化工和釀酒知識就草草輟學,在唐家沱創建了果酒廠。父親似乎不太喜歡別人提到他半途而廢的留洋經曆,每每提及此便一臉烏黴黴的像是塗了灰。楊二小姐知道說錯了話,用手絹捂著嘴不言語。楊母也緊張兮兮地站起身。誰知,楊父接過管家遞來的茶安之若素,啜著嘴不緊不慢地吹氣,呷了一口,說:“胡蝶的發型,對吧?你還未出閣,這種發型不適合你。兒女是船頭上的客——留不住。眼下年生不景,能找到門當戶對的人家是你的福氣。中午親家就來,你去梳個正經頭見人。”“對方姓甚名誰總該讓我知道吧?”楊二小姐還想申辯點什麼,被楊母摁住了。
楊二小姐把閨房的物什一件件往地上扔,她抱起花瓶時猶豫了一下,終於沒舍得,又小心翼翼放回原處。她不明白素來放縱她的爹爹為什麼在婚姻大事上神神秘秘的。宮楊氏在一旁微笑著看妹妹使性子,走過去攬住妹妹的肩膀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晚都要嫁人,女人的歸宿是注定了的,逃不掉的。”“他要是醜八怪怎麼辦?父親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答應這門親事?眼看中午就來商量婚禮了才讓我見那怪物。”“怪物?”宮楊氏起初沒聽明白,後來才回過神,嗔怪道:“人家就要做你夫君了,你還胡亂叫。雖然還不清楚談的是哪戶人家,但父母那麼疼你,想必也跟你姐夫一般一表人才的吧?”“是啊,姐夫的缺點就是太愛看電影。”“要不怎麼在國泰大戲院看電影,看著看著就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宮楊氏笑眯眯地撿拾地上的牛角梳,眼裏卻有了淚花。“日子過得真快,姐夫走了整一年了。”楊二小姐也傷感起來。若不是日機的狂轟濫炸,她還能在淑德女中繼續上學的。
“姐,我不想這麼早就嫁人。”楊二小姐撅著嘴喃喃地說。
“咦——”宮楊氏拖著長長的聲氣說,“十七歲,不小了。娘十五歲就生我了。”宮楊氏的手在楊二小姐的發辮上靈巧地攀援,“爹雖說對楊家沒有子嗣而耿耿於懷,但他老人家還是疼我們的。你還記得小時候拿剪刀絞裹腳布,嚷著不纏腳的事嗎?誰接近你,你就拳打腳踢。爺爺氣得直說家門不幸,結果還是爹爹擺擺手由著你去。說實話,我當時還氣惱了半天。”
“有什麼好氣的?”
“氣他偏心唄。”
楊二小姐把一雙白皙舒展的天足揚得高高的,絲絨繡花拖鞋相繼掉到地麵。宮楊氏伸手拍打妹妹的腳背,笑罵道:“好啦,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
楊二小姐左右端詳鏡中的自己。姐姐特意在她的兩條辮子末梢各係了藍色緞帶的蝴蝶結。她把姐姐的手拉到臉畔,姐妹倆像有默契似的,對著鏡子無聲地笑了。隻是宮楊氏的嘴角掛著一絲隱約的惆悵。
臨近中午,管家傳話讓姐妹倆上大廳。
楊二小姐跟在宮楊氏身後。姐姐的三寸金蓮在黑布裙下躡足走動,楊二小姐覺著姐姐每走一步都是疼痛的,不能大步走路是多麼的痛苦,她暗自慶幸比姐姐整整小一輪,逃脫了人為的災難。她不僅可以和同學去金佛山踏青,可以放聲大笑,甚至還能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頭揮動小旗高喊抗日救亡的口號。當然,這些比較出格的舉動都瞞著家人,即使最親近的姐姐也不能讓她知道,讓乖姐姐恪守她大家閨秀的風範吧。想到這兒,楊二小姐抿著嘴偷笑,笑意還沒收住,人就已經邁進了大廳的門檻。
倪楊兩家雖說是世交,倪雲樵最後一次見到楊家二小姐還是大前年從灌縣航空學校回家過暑假時的事了。幾年下來,楊二小姐長高了許多,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現扁平,一顰一笑仍和從前一般無異,帶著惡作劇後的幸災樂禍的壞笑。她穿著暗花高領的滾邊旗袍,外麵套一件乳白色羊毛開衫,這身顯然是殷實家庭出身的行頭與倪雲樵期望的白衣黑裙青布絆絆鞋的女學生裝束相差甚遠,倪雲樵微微皺了皺眉頭。“婉婷,快來見過倪叔叔。”楊父坐在太師椅上招呼女兒。楊二小姐上前行禮,向眾人問好。倪父擺擺手讓她走近一些,說:“收了彩禮,親事就算定了下來,婉婷該叫我爹爹才是。”落座後,楊二小姐一直低垂著頭,老遠看見倪家父子,心裏的石頭放下了,即使不用宮楊氏提醒,她也知道在此等場合保持矜持內斂。倪父滿意地攬著胡須說:“女大十八變。婉婷跟從前大不同了。早上雲樵還擔心呢。”倪雲樵飛快地看了父親一眼。楊家二小姐的貪玩淘氣可是出了名的,和她打交道的人誰不曾深受其害?有一年,他家夥夫幺兒的頭上長了虱子,其時她還是半大的小女娃兒,也不知打的什麼餿主意,把夥夫幺兒的頭摁到馬桶裏說是以毒攻毒,把虱子臭死。
楊父接過倪父的話茬說:“慚愧,慚愧。小女從前被寵壞了,進學堂受點教化總算是改邪歸正。”楊二小姐羞紅了臉。眾人會意地笑了,氣氛活躍不少。借雙方家長寒暄的工夫,楊二小姐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鄰座的倪雲樵。青梅竹馬的雲樵兄長成了身長玉立氣度昂藏的孔武之夫。微青的須毛尚未刮盡,頭發梳得十分妥帖,透著一陣陣發油的甜香。
“學堂還上著課嗎?”倪父關切地問道。楊二小姐搖頭。
“老爺擔心婉婷有什麼三長兩短,不讓她去了。”楊母答。
“沒事。現在不正提倡陪都精神嗎?‘五三’、‘五四’大轟炸期間,中央大學上午剛被炸,下午的運動會還照常舉行。”倪父笑說道。
楊父說:“可憐天下父母心,親家不也守著賢侄不肯讓他開赴前線嗎?”此話觸到了倪雲樵心事。一直緘默的他打破沉默,說:“大丈夫最苦惱值多事之秋卻無用武之地。家父舍得為國家捐資購買戰機,舍不得讓學飛行的兒子參軍入伍駕駛飛機。還請楊叔叔好生開解他。”倪父尷尬地說:“這娃娃,情緒大著哩。終身大事也不考慮了,打日本鬼子就缺你一人?倪家三代單傳,可就你一根獨苗苗。”楊父一麵暗示管家擺酒席一麵打圓場說:“飯桌無戰事。小日本管天管地還管得了老子吃喝放屁?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坐一塊兒吃頓飯實屬難得。不瞞親家笑話,自我家齋館在城裏相繼被炸以來,槽坊的生意也每況愈下。好在江湖上的朋友肯幫忙才聊以卒歲,我們永利造的果酒可是國民政府宴會上少不了的喲。來,親家,茶要淺酒要滿,我給你斟上,你嚐嚐。雲樵,一個女婿半個兒子,你也多喝點。”一杯酒下肚,雙方家長打開話匣子,大有不醉不歸的態勢。“吃菜,”楊父給倪雲樵夾了一大塊口水鴨,說,“拿著錢都買不到東西。管家差人排長隊買到的鯉魚今早也不翼而飛。菜品多是去年醃製的臘肉,也就這鴨和自家後院種的青菜是新鮮的,招待不周多多包涵。”倪雲樵說:“楊叔叔見外了。這時節能吃到這等鄉間野味當真不易。我好久沒吃白市驛板鴨了。”說完,狠狠咬了一口,楊二小姐見狀和宮楊氏相視而笑。倪父疼愛地看著兒子說:“他呀,給累的。親家,時逢亂世也顧不上繁文縟節。我們擇日把親事早些辦了吧。”話音剛落,倪雲樵倏的一下站起身,“我不同意。國之將亡,匹夫有責!小日本一天不除我一天不結婚。”舉座寂靜無嘩。
隨著霧季的結束,城裏各色各樣的謠言滿天飛。據傳日本為盡早了結在中國的戰爭以抽身南進,將加緊對渝的空襲。又聽說今晨,日機二十七架次分兩批空襲市區,被起飛迎戰的中國空軍及高射炮擊落了三架,其中一架墜毀於督郵街,市民紛紛前往觀看,婦女界的勞軍捐獻大會也將在現場召開。當宮楊氏跑來告知楊二小姐這些消息時,楊二小姐正在搖頭晃腦地教難童們念《空襲時國民信條》:
在防空洞內要先讓座於老弱婦孺,發揮我們民族道德。空襲中救死扶傷是俠義行為,是國民的天職。
我們要有誌氣、有紀律,更要有同仇敵愾、親愛團結的精神。
……
自那天倪雲樵義正詞嚴表明態度後,楊父有好些時日鬱鬱寡歡,時時悶在書房唉聲歎氣,對楊二小姐的管教也鬆弛了許多。每日例行的跪安、描紅、女工取消了,楊二小姐樂得清閑,招呼也沒打就去賑委會主辦的難童教養院當了名教員。她想,父親管不著她了,自由了。可有件事讓她耿耿於懷。砍腦殼的瘟豬倪雲樵,說起大道理頭頭是道,過足教書匠的癮,眼裏哪有我堂堂楊家二小姐?隻說是推遲婚期,就沒了下文。哎呀,你倒是說個準數呀。嘿,楊婉婷你急著投胎啊,皇帝不急太監急,你急啥子?楊二小姐聽見一尖一細兩種聲音在自己心裏較勁。她私度這個心性極高的雲樵兄大概是記恨被從前頑劣的她作弄過幾回,那怨得了她嗎?誰讓我那會兒少不更事?楊二小姐清楚記得,那天剛邁進門檻的當兒,倪雲樵的眉頭攢在一塊。她起初挺納悶,到教養院跟難民接觸多了才明白,倪雲樵是不滿意她的裝束。國難當頭,無數人流離失所,輾轉遷徙,饑寒交迫,她楊婉婷竟然有臉穿織錦旗袍羊毛開衫,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妖精。此後,她穿了直筒子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方白手絹。她覺著,早晚會再碰見倪雲樵的,也許是在某個不經意的場合。
楊二小姐跟院長請了假便挽著宮楊氏的手臂匆匆離開了由破廟改建的難童教養院。半路,姐妹倆折道回了趟家,偷偷把端禮也叫了出來。戰亂中的孩子無所畏懼,反倒有種覺著好玩的神氣。楊二小姐想,要是能平安躲過這場劫難,要是端禮有機會長大成人,這段經曆不失為人生的一筆重要財富。人哪,平平安安過一生是多麼難得。想到這兒,她的胸口被一種悲愴的情緒堵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