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的苦衷。兵荒馬亂的,我不想害了她。”
“所以你用這樣的辦法?看得出來,對她的打擊挺大。”
“城裏的瘋女人夠多了。”倪雲樵仰麵一氣喝完杯中的殘酒。酒保不便再多說。
倪雲樵獨自坐在經理室抽煙。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許多影像交替出現在腦海,發瘋的舞女,喝血酒作別的將士,舞池裏夢遊般蠕動的人形,霓虹燈,硝煙彌漫滿目瘡痍的城市,還有楊二小姐。以前帶著有色眼鏡看她,對她的印象在相當長的時間停留在一個調皮搗蛋頤指氣使的富家小丫頭的層麵上。是什麼改變了她,並使他不知不覺喜歡上她呢?在救護隊的帳篷,血液從楊二小姐白皙的手腕流入傷者的體內,她把頭別在一邊,眼睛閉得緊緊的,他看到雞皮疙瘩一層層出現在她孱弱的後脖梗,一種柔情油然而生。他覺著她好比一株鮮綠潤澤的植物,他有理由相信她應該有自己的美好生活。美好的生活是安定的,有陽光藍天,可它們已經和這個城市久違了。天空陰霾密布,而且不定會有些什麼從天而降要了人們的命。他原以為自己可以孤注一擲無所牽掛地投身軍營,所以背地裏瞞著父親做了文章,此時怎麼像個娘們似的優柔寡斷患得患失了呢?他心緒繚亂,死勁掐滅煙頭,蜷曲著身體躺在沙發上胡思亂想。電話鈴聲打亂了他的思緒。
“你——你——”聽筒裏倪父的聲音嘶啞而急促,沒記錯的話,他該在國民政府參加勞軍宴會的。
“兔崽子,你氣死我了。你瞞著我在軍部打通關節。他媽的,有你這樣的王八羔子嗎?自己花錢買死。要不是有人給我通氣,我差點被你蒙混過關,”倪父恍然大悟般說,“搞了半天,你說去雲南做生意騙我的一大筆錢是派這個用場去了。他媽的,忤逆子。”倪父聲色俱厲地臭罵,聽筒忽的沒了聲。倪雲樵拍拍聽筒,許是電話線中斷了吧,這時節水電都不能保證別說通訊了。他堅定了參軍的念頭,即使新萌發的愛情也不能阻止他。要不是有父親這樣自私的人存在,中國早就打贏了。他這樣想著,雖然明知道是在和父親賭氣。一些情感如汩汩奔湧的泉水冒了出來。
楊二小姐無精打采地陪宮楊氏在後院做針線活,端禮站在水塘邊扔鵝卵石,“你們看,我的水漂兒有多遠,連著八個呢。”
宮楊氏瞟一眼對麵的妹妹不無擔心地說:“有三天沒去教養院了,關在屋裏會悶出病來。”說著,納鞋用的底版,“這倪雲樵也是,他參軍抗日也別耽誤了我妹子嘛。婉婷,不如讓爹爹把親事退了。”哧,楊二小姐的手給紮傷了,血滴落在絹布上。她把手指放到嘴裏吮吸。看到姐姐緊張得眼都瞪圓了,她說:“不礙事,正好把它繡成一朵梅花,不用著色了。”“你比端禮大不了幾歲,怎不叫我擔心?”宮楊氏放下手中的活路唉聲歎氣。“娘,我肚子餓了。”端禮花臉貓似的老遠嚷著。宮楊氏拿圍裙拍打他衣服上的塵土,他扭動身子直樂。等他們走遠,楊二小姐望著絹布上的血滴陷入沉思。她覺著,倪雲樵是越來越琢磨不透。她氣他不自重,還輕賤她。一想到黑臉軍官猖狂的大臉,她就怒火衝天。好歹我也是名門淑媛,怎麼能拿來和舞女般誰都能占點便宜?氣頭上也沒了刺繡的心思,很是無奈,索性把絹布撇在一邊深吸了一口氣。
雨線疏密有致從天而降,氤氳的空氣中有了薄薄的涼意。楊二小姐聽見街麵上有敲鑼打鼓聲和零星鞭炮聲。她跑到楊家公館門口,她要看看那個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披紅掛綠的嫁車已經消失在泥濘的巷口。她隻看到孩子們淋得濕漉漉的追著嫁車瘋跑,一路揀拾地上不多的炮屑。她定定地站在門口苦想心事,感到淒涼而絕望。
“你在看什麼?”楊父銜著煙袋出現在她身後。
“有人結婚了,嫁妝是頭牛。嗩呐吹得尖亮尖亮的。大夥都喜氣洋洋,惟獨她娘流著鼻涕哭。”
“不哭才怪了,把門關上吧。”楊父用肩頭顛了顛外套,搖著頭回房。
楊二小姐關上門,鑼鼓和嗩呐聲被隔絕在門外漸漸沒了聲。公館裏的光線愈加昏暗,雨把青石板洇濕了,屋簷上的狗尾草蕭索地顫動。她重新回到後院,有一搭沒一搭地分理著絞成一團的絲線。
城裏每天都有人逃難到鄉下來。所幸日本人的飛機時常經過村子卻並沒有投下炸彈。人們以為是村口洋人開的教堂起了作用,有不少人受洗信了教。教堂的規模不大,哥特式屋頂在村子的低矮建築中頗顯突兀。有一天,楊二小姐望著教堂的屋頂出神,猛不防被人蒙住了眼睛。她以為是端禮,沒好氣地掰開他的手指,可來人把她眼睛捂得死死的,死活不鬆手。她生氣了,隨手就打他的屁股。感覺不對,是個成年人的身材。來人鬆開手,她定睛一看,是雲樵。早知道就借機咬他一口,真便宜了他。再仔細打量,雲樵一身美式凡爾丁空軍製服,上身罩了件翻領鑲毛皮夾克,腰身勒得緊緊的,褲帶上掛著墨鏡。他衝著楊二小姐啪地敬個軍禮。楊二小姐本是到天井來給花澆水的,被雲樵這一唬把花盆給撞到地麵。家人聞聲跑出來她還愣在原地,雲樵那雙壓在軍帽帽簷下的眼睛隻顧淺笑吟吟地凝視著她。雲樵說:“楊姨我特意來吃您做的豆瓣魚。”楊母想上前問點什麼,楊父伸出手擋住了她。楊母手忙腳亂地招呼眾人:“快,家裏來客人了。管家你去看看還有沒有泡薑,沒有趕緊買。”眾人很快散去。楊二小姐卻是撂下噴水壺轉過身背對雲樵,兩隻手絞在一起。楊父捏著拳頭在倪雲樵肩頭上重重一擊,長長籲口氣。
天井裏隻剩下雲樵和楊二小姐。
雲樵扯扯楊二小姐的衣袖,柔聲說:“還生我的氣?”楊二小姐不答。
“要怎樣你才消氣?都過去了,好嗎?”
兩人僵在原地許久。雲樵攬住楊二小姐的腰,楊二小姐忽然“哇”的一聲伏在雲樵的肩頭失聲痛哭。雲樵說:“哭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夕陽西下,天際渲染了一抹淡淡的玫瑰色。雲彩像載著棉花的小船,輕飄飄的,山茶花紅遍山岡。楊二小姐的耳後也別著一朵,是雲樵給她戴的。
“真美。”楊二小姐微閉著眼,愜意地呼吸著空氣。倪雲樵看到她粉撲撲的臉蛋愈加嬌美,山風使她的頭發輕舞飛揚,仿佛有一圈聖潔的光輝籠罩著她。他多麼不願意打擾沉浸甜夢的她啊。
“你要記住你現在看到的天空。”“為什麼?”
“因為每位飛行員都有可能消失在裏麵。如果有天我回不來,你也知道我去了哪裏。”
“不會的,你一定會回來的。”
“我送件禮物給你。但是你要閉上眼睛,等我說‘可以了’你才能睜眼。”
楊二小姐順從地閉上眼。雲樵放了件東西在她手心,可他遲遲不肯說可以了,楊二小姐忍不住要耍賴了,“我肚子疼。”奇怪,沒有回應。她睜開眼,哪裏還有雲樵的身影。她攤開手心,是本軍官證。照片裏的雲樵英姿颯爽,扉頁上寫著:
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
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共歸於盡
楊二小姐的頭發亂了,風和山岡一遍遍耳鬢廝磨,訴說著無人能懂的傳說。
空軍基地的倉庫,十七中隊正在召開秘密會議。
隊長臉色凝重,“這次行動需六架飛機,為減少人機的損失沒有僚機護航,並且還要各帶上500磅炸彈一枚。生還的可能性也很小。”隊長的話音剛落,隊員們就爭先恐後衝出隊列。
“隊長,身為中國空軍我已作好犧牲的準備。”
“隊長,我去。我死了家中還有弟弟服侍雙親。”
“隊長,要死讓我去好了。我參軍就是為了打日本鬼子。”“隊長。”
“隊長。”
隊長見他們個個視死如歸大義凜然,從上衣口袋掏出紙牌說:“好,老規矩,抽到最大的前六人去。但倪雲樵不參加此次行動,任務完成他將調參謀部。”
“我抗議!我也是軍人,保護國家主權和尊嚴是軍人的天職。”
“軍部不會同意。”隊長說。
“我已通知他們,我是不會去參謀部的。在座的沒有誰比我更有資格參加此次行動,我是世代土生土長的重慶人。保衛重慶我義不容辭。”
見他主意已定,隊長點點頭,說:“抽簽吧,看看你的運氣。”
楊二小姐揣著倪雲樵的軍官證打算進城。她前腳邁出楊家公館,後腳就被端禮盯上梢。她假裝沒看見他,時走時跑時快時慢,端禮也跟著她時走時跑時快時慢。跑到河邊的大榕樹下,楊二小姐說:“我們別玩藏貓貓了。就算我肯帶你,你娘也不會讓你去的。誰讓你上次不聽話到處跑,害你娘擔心。”
“外公外婆未必就準你進城。”端禮得意地說,“我知道你是去找他。”
楊二小姐被端禮戳破心事,不免有些臉紅。端禮又說:“你帶我去,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
“你會有什麼秘密?小娃娃家。”楊二小姐將信將疑。“這是什麼?”端禮把布袋舉得高高的。
“不是你攢的子彈殼嗎?”
“不,是罪證。”端禮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把每次收集到彈殼的時間和數量記錄在案,等我八十歲那天拿出來做呈堂證供。”楊二小姐著實吃驚,一個十歲的娃兒竟有如此心機。老遠聽見宮楊氏高聲呼喚端禮。楊二小姐壓低聲音說:“小姨答應你下次一定把你帶上,好嗎?”端禮想了想才勉強同意:“一言為定。”走幾步不放心又回頭囑咐楊二小姐,“我們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楊二小姐見他那副故作神秘的樣差點笑出聲。
城裏空襲日益頻繁,楊二小姐花了雙倍的價錢,腳夫才答應把她送進城,但說好了進城門前就得掉頭回鄉下。楊二小姐二話不說坐上滑竿。
等她趕到米高梅舞廳,已是晌午。生意很清淡。酒保和她攀談起來。酒保說:“我認得你,少爺上次帶你來過。”提到那個不愉快的夜晚,楊二小姐的臉色不太自然。
酒保又說:“這陣子他很少來喝酒了。你要傳話的話我可以幫忙。”
楊二小姐說:“沒關係,我等等。”她喝了口蘇打水,把雲樵的軍官證拿在手上翻來覆去。
酒保見了說:“恭喜你。”
“我有什麼好恭喜?”
“一個軍人把他的軍官證交給女人保存就意味著這個女人是他最愛的人,讓你等他凱旋歸來。”
楊二小姐覺著酒保話中有話,“請你說明白。”
“按照他們軍人的規矩,執行任務前才托付軍官證的。”酒保隻好如實回答。
楊二小姐啞然失笑。
楊二小姐打道回府。途中,警報拉響。警報聲逶迤著響徹城市上空。忙亂的市聲瞬間悄然無息。街麵一片狼藉。天空轉眼烏雲密布,楊二小姐躲在樹叢後,她聽到一群黃蜂的聲音沉悶而囂張地由遠及近。近了,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黃蜂翼膀上的太陽旗猩紅而猙獰。旁邊的路人說:“耀武揚威來了,他們不會白來的,鄉下遭殃了。”果不然,城外響起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城的四周火光衝天。待飛機去了,虛驚一場的城市人聲囂浮起來。成千上萬的人熙熙攘攘忙亂地走著,跑著,失魂落魄地叫著。許多人從防空洞鑽出來,蓬頭垢麵地像潮水堵住了馬路。馬路兩旁山積的箱籠、鍋盆和家用木器亂糟糟地全堆滿了。男女老少坐在馬路沿上驚魂未定。楊二小姐費了好大勁才擠出城。腳夫的人影沒了,她隻得徒步回家。
村子成了一片廢墟,即使教堂也無一例外。教堂的尖頂像指向天空質疑的手指,固執的,嚴厲的,永不罷休的。
她驚惶失措地回了家。昔日風光一時的楊家公館蕩然無存。她看到她至親至愛的親人以各種姿態匍匐在廢墟裏,那些曆曆在目的歡樂場麵像虛幻的西洋電影鏡頭迅速且酷烈地倉促結束。她頹然跪到地上,仰望天穹,從胸腔裏迸發出的悲憤卻化做一連串失常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