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權玲(2 / 3)

進了城,刺鼻的焦糊味迎麵襲來,三人被彌漫在空氣中的怪味嗆得夠受。楊二小姐趕緊掏手絹,宮楊氏拿手絹給端禮捂住鼻子,自己用手蒙著臉也給嗆得直咳嗽。“哎喲!”端禮踩空了一腳。宮楊氏慌忙扶住了他,說:“都說了城裏路不好走,你偏來。”端禮側臉咧開殘缺不齊的牙齒笑道:“嘿嘿,你被我整了。”楊二小姐說:“你再詐我們,下次喊破天也不帶你來。”端禮這才老實許多。宮楊氏說:“還是你小姨有辦法治你。”

“能治我算啥子本事?有能耐治小日本去,治他們的飛機去。”端禮鉚足勁猛踢腳下的瓦礫。

“端禮,你倒說說,你進城來有啥子企圖?看熱鬧嗎?烏煙瘴氣沒得啥看頭。揀便宜嗎?該燒的燒了,該毀的也毀得差不多了。莫非你想揀個寒幫媳婦?”楊二小姐打趣道。

端禮顧自探頭探腦地四處搜尋。

三人在殘垣斷壁間穿行,不時有房屋的木架在他們身後轟然坍塌,激起滾滾濃煙。樹枝上掛著絲縷布片,血染的肉塊、破帽、斷臂、花花綠綠的肚腸。被炸的商店裏,老板模樣的男人將貨品略加整理後繼續營業。一些衣衫襤褸的娃兒背著筐簍,拿著鋤鏟,跑到已經被夷為平地的瓦礫堆挖掘。有人且在找尋葬身火窟的父母兒女。一個年輕的漢子領著他年幼的妹妹從楊二小姐身邊經過,焦灼地喚著:“娘——,娘——”端禮一溜煙拐進巷子深處,“慢點,慢點。”宮楊氏邁著碎步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實在跑不動了,隻好停下來屈身喘氣。楊二小姐也加快了步伐。“娘,你看。”端禮伸出手,一粒空彈殼。這就是端禮此行的目的。端禮欣喜地把手舉得老高,害怕被誰搶了去似的。“一個男娃娃就這點追求?”楊二小姐問。“快扔了,留這作孽的東西幹啥子?”宮楊氏板起臉訓斥兒子。端禮漲紅了臉,撇撇嘴角,把彈殼揣在衣兜扭頭就走。楊二小姐有些後悔方才的問話。她其實是和端禮開玩笑,但話一出口就被他誤認為是故意抬杠。畢竟貪玩是娃兒家的天性,男娃娃喜歡收集這些玩意兒本也無可厚非。“那些日本人惡毒得很。不光投炸彈,還用機槍掃射。倪家的桂嫂,你認識的,就那個瘦瘦的生了對雙胞胎的,頭天還好生生,第二天就被炸死了。人家說,不是被炸死的,是被機關槍掃射死的,身子像個馬蜂窩。慘啊。”楊二小姐默默地聽著宮楊氏嘮叨,她知道,孝順的姐姐在家裏不敢提這些事,怕讓父母擔心。一個深居簡出也沒什麼朋友的孀婦,在戰亂的年月,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何況還帶著半大的兒子。

一行三人緊趕慢趕總算到了督郵街。端禮的衣兜鼓鼓啷啷裝了十幾二十個彈殼。

市民奔走相告,紛紛從吊腳樓跑出來,從防空洞跑出來,趕來參加獻金大會。墜機現場人聲鼎沸。敵機機身毀成數段,青煙繚繞,機師五人均墜地而死。楊二小姐一行縱使用盡吃奶的勁兒也擠不進水泄不通的人牆。她們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也是徒勞。眼前,淨是黑壓壓的攢動的人頭、此起彼伏的掌聲。獻金台上,人們排著隊往一個大紙箱子塞東西。有人當眾摘下懷表、金戒指;有人抱著老母雞;還有人冒著寒風脫下自己僅有的毛衣,神色激昂地唱著《鬆花江上》。楊二小姐聽前麵的人說,唱歌的人是東北流亡來的學生。此情此境,讓人無不為之動容。人群裏隱約傳來女人的抽泣聲,男人的臉上也掛了淚珠。人群的另一邊,旅社老板搬出來兩大壇子老白幹讓路人痛飲,他自己則攥著酒瓶子搖搖晃晃地跳到櫃台上手舞足蹈。“我去去就回。”端禮似乎從未見過如此場麵,興奮得猴急,一貓身就拱進人群。宮楊氏立刻攆上去。“姐,我在旅社門口等你們。”楊二小姐把雙手放到嘴邊做成喇叭狀大聲說道。楊二小姐雙臂抱膝蹲倚在靠牆的門檻上,許多水桶以及沾著泥、赤著腳板的腿在她的視線範圍無序移動。自來水公司水管受損,挑水夫的行業隨之適時興旺起來。他們從江邊挑百十來斤的河水爬坡上坎到城區排隊等購。沿途水跡斑斑,像無望空洞的眼睛目送他們艱難彎躬的背影一路遠去。在這些腿的縫隙間是遠處的廢墟。楊二小姐記得那裏從前是佛教古刹妙音寺所在。已挖出的屍體被救護隊並排裹在蘆席裏擱置路邊,露出光溜溜的頭皮。似乎殘留有未爆炸的炸彈,工兵在細針密縷地挖掘。民眾遠遠站在旁邊給士兵們送茶送水。好幾個穿海品藍布的電廠工人背著沉重的電線和工具,猿猴般上升到電杆巔上作業。楊二小姐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忙碌其中。她喜出望外,不由自主擠過穿梭的人流跟上前。

倪雲樵正和消防隊拖著水龍頭奮力滅火。“喂,兄弟夥,你身後的小姐不聲不響跟你好一會兒了。”消防隊員提醒倪雲樵。倪雲樵轉過身,睥睨著楊二小姐,問:“有事嗎?”敢情他早發現她了,還佯裝不知。瞧他滿身灰塵血漬,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憔悴樣,楊二小姐又羞又氣又心疼,心想你就對我那麼不屑一顧?

“你在消防隊做事?”“沒看我穿著便服?”

“他呀,編外隊員,”一旁的消防隊員插話說,“現在誰顧得上誰?各自逃命要緊。難得有他這樣的有心人,警報解除不到一小時就到被炸現場幫忙,我們總和他不期而遇。好了,兄弟夥,小兩口別鬥氣了。這年月,人是見一天少一天。你們慢慢擺龍門陣。”消防隊員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再去幫忙。倪雲樵抓抓後腦勺,對楊二小姐說:“我們去救護隊的帳篷看看。”

楊二小姐一眼瞅見門板作成的臨時擔護架上躺著的老者是妙音寺的主持惠源。宮楊氏婚後小產,還是惠源親自為她估的簽祈的福。惠源的左腿被炸傷,因生蛆過多,已經鋸掉,但膿血交流,發著熏鼻的臭味。他尚未脫離危險期,神情迷糊中還嚷著要把自己占用的擔護架讓給別人。幸存的幾位僧侶數著佛珠在一旁念念有詞。“護士長,血庫裏也沒有了。”被稱作護士長的婦人臉上泛了難色。倪雲樵全不理會拉他衣角的楊二小姐,卷起手臂,說:“試試我的。”帳篷裏的人自發排隊驗血,化驗結果卻讓婦人直搖頭,十餘人竟沒有合適的血型,眼見傷者危在旦夕。這時,一隻顫顫巍巍的手臂伸到婦人眼前。倪雲樵驚覺,竟然是楊婉婷,楊家二小姐。

楊二小姐接過倪雲樵遞來的紅糖水,小心吞咽。倪雲樵含情脈脈地注視她,楊二小姐受寵若驚,心裏撲撲跳,隻有無話找話的份兒。

“說好了不告訴我爹。”

“答應你。不信我們拉指頭。”倪雲樵真的勾了楊二小姐的小手指。這是一隻心地善良日漸成熟了的大姑娘的手指,倪雲樵真切感覺到楊二小姐指間傳來的溫柔。

“師父圓寂了。”這當兒,帳篷裏響起僧侶的哭嚎。木魚和念經聲忙做一團。有人念叨:“這可如何是好?這邊剛被救,那邊又去了。”

“救苦救難觀世音保佑我家堂客早些醒轉。”“咄,還拜佛呢。觀世音睡著啦。”

“小起個人兒懂個屁。”討罵的後生腦門上結結實實挨了老娘一頓敲。

“倒不失為一種解脫。”看到廣施善恩的惠源活活被傷痛疼死,楊二小姐黯然神傷。

“我帶你去散散心。”倪雲樵拉起楊二小姐的衣袖說道。楊二小姐隻好隨他去,早些離開這傷心地也好。出了帳篷,她又倒回來,在惠源的遺體前很鄭重地鞠了兩躬,一是出於生者對死者的悼念,一是替代宮楊氏。

楊二小姐萬沒想到,倪雲樵把她帶到了米高梅舞廳,那是倪家生意的一宗。說起這米高梅舞廳在陪都的上流社會和軍界可說是盡人皆知。它由防空洞改建,掩隱於古樹參天的枇杷山,是毗鄰市區不可多得的絕佳娛樂去處,就是日本人多如牛毛的轟炸也未損它片瓦。“他媽的,吵死了。一個個大糞裏遊泳——不怕死(屎)。”倪雲樵把舞廳的玻璃門摔開,猶自不停地埋怨著。聽到此話,楊二小姐且在舞廳門口煞住腳,屏住呼吸。有一股經久不散的氣息迎麵襲來,令她惶恐不安。這種陌生的氣息中有她感覺尚可的香熏味,但更多的複雜成分使得她想到了腐敗、淫蕩、夜夜笙歌、商女不知亡國恨等諸多字眼。她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那是她絕對不了解的。她決計想不到倪家會有如此買賣,想不到廢墟的深處有這樣一群偷歡的群落。舞池裏的各色人等磕頭磕腦地抱擁一起隨樂隊昏昏欲睡的聲浪搖擺,仿佛世界已臨末路。倪雲樵把楊二小姐帶到吧台上坐穩當了,楊二小姐問:“你每天都來這兒?”倪雲樵點頭。他瞥一眼楊二小姐意味深長地說道:“你要理解他們。人有不同活法。你看那對。”楊二小姐順著他的指向望過去,一對仿佛經曆生離死別的情人。女的抱著男人淚眼婆裟,男人穿著軍裝背對楊二小姐。看不見他的麵容,可楊二小姐分明看見他寬闊的肩膀在隱忍著抽動。倪雲樵悶一口酒又說,“好啊,軍人戰死沙場,死得其所。”一副把欄杆拍遍壯誌難酬的鬱悶表情,“可惜沒人理解我。你呢?”楊二小姐還未答上話,身後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推了一把。是個舞女打扮的女人,烏光水滑的大道士髻高聳頭頂,金銀首飾披掛一身,酒意盎然地把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價響。她搖晃著湊近倪雲樵,打著呃問:“小白,你不理我啦。你說過獨愛我的,呃——,死相。看我不關上門好好收拾你。”倪雲樵差人架走她,她還罵罵咧咧地回頭狠狠啐了一口,繼而變成了很失態的號哭。眾人似乎對她撕心裂肺的哭聲已司空見慣,麵無表情地各行其是。楊二小姐不解,倪雲樵說:“小白是她的情人,上個月戰死了。軍部說他失蹤了,他的同伴說最後一次看到他,他的飛機冒著煙。”楊二小姐覺著倪雲

樵遮遮掩掩地無非是要傳遞給她某些訊息,或者是暗示一種態度。是什麼呢?

“倪少,又去瞎忙乎了?別讓你老爹白費心機,老人家捐那麼多子兒無非是不讓你去當炮灰,多好的爹。來,陪哥兒幾個玩玩牌。”吧台邊上的黑臉軍官吊兒郎當地叼著煙,邊洗牌邊調侃。旁邊的妖冶女子勾肩搭背地各傍了個男人訕笑。倪雲樵從容地拉了楊二小姐的手坐上席。第一手倪雲樵贏了,眾人哄笑,女子們也哧哧地笑。他想都沒想,猛地抱著楊二小姐的頭親吻她的嘴唇。楊二小姐來不及反應就被倪雲樵突如其來的吻弄得差點背氣,這場暴風雨轉瞬即逝,幸福的感覺電流一般使她眩暈,她傻傻地呆在座位上。第二手的結果很快揭曉,倪雲樵仍是贏家,可他在楊二小姐的眼皮底下和一個笑得張牙舞爪的女子接吻。這是他們的規矩,她懵了,“哈哈,這次我最大。”不知誰的話音剛落,又一陣暴風雨劈頭蓋臉地降臨楊二小姐,可是口味異樣類似馬廄裏的潲水。楊二小姐恐怖地睜開眼睛,老天,是黑臉軍官。倪雲樵若無其事地玩牌,看都不看她一下。楊二小姐被他和他們的無所謂激怒了,難以釋懷的憤懣使她不得不起身離開這是非之地。她要回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強烈要求父親單方麵解除婚約,雖然理由難以啟齒,但就算是吞金上吊,她也豁出去了。

楊二小姐心中的怒火把倪雲樵幹煸了無數次,就是當她晃晃悠悠地搭上出城的滑竿時,也還是在咒罵挨千刀的倪雲樵。

回到家,天已擦黑。她並不照例到鏡台前梳頭搽粉顧影自憐,卻是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宮楊氏見狀頗感吃驚,把夜宵放到桌邊。楊二小姐突然想起說好和她母子倆在旅社門口等的,聯想到這一天發生的離奇事令她顧不得解釋倒先哽咽起來。宮楊氏以為妹妹是白天見了太多慘狀,像哄小孩似的輕輕拍打她的背部安慰她。

楊二小姐離開舞廳後,倪雲樵也起身離開了賭桌。他有些落寞。“何必如此呢?”酒保遞給他一杯酒,“人家情竇初開正值花樣年華,眼神一刻沒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