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啊。”他說。
於是王貓就囑咐我再去拿一雙碗筷,大家一起吃這便宜又好吃的大餐,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啃方便麵。在我的記憶裏曾經有過一次王貓把方便麵都摔到門口:“我吃夠了。”從他惱怒的臉上我看到了一種決絕的神情。而那天晚上是因為有一個電影學院的導演要來給我們錄音。
他說:你們的語言太精彩了,你們自己都不知道,要是不錄下來太遺憾了。我們坐在掛著山水畫的飯館裏的時候他這麼說。然而整整一個小時,我們都沒有說什麼像樣的話,或者說,讓那位導演滿意的話。
丁鬆一直埋頭苦吃,似乎要把一星期的飯菜都吃掉。我看到他把魚頭夾在盤子裏,用嘴把魚眼睛吸出來吃了,又稀裏呼嚕去吸魚的腦髓。導演終於帶著女朋友騎著摩托“呼”地一下子消失在圓明園的月夜裏。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他們的背影為他們感到一絲遺憾。大家夥圍著飯桌又恢複了往日的喧鬧,甚至於我覺得,比往常更鬧了。
在這個夜晚,我見到了衛青的老婆,在圓明園待了這麼久,見衛青也見了很多次了,但是卻是頭一次看見他老婆,一個美麗而憂鬱的女人——石頭。
首先給我震撼的是“石頭”這個名字,它和她是多麼的不協調,一個堅硬,一個柔弱,這強烈的反差和那天晚上昏黃的燈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美麗的石頭坐在我們當中,卻全然不像我們那麼喧鬧,她安靜地坐著,不說什麼話,她的耳朵上是一個圓形的大大的銀耳環。她抬頭的時候,耳環跟著丁丁當當作響。潔白的手腕上戴著的像是藏族的飾物,身上穿了一條絲質長裙,上麵有些抽象的圖形。石頭烏黑的長發瀑布般遮住半個臉頰,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這個美麗的人兒,帶了一些憂鬱的人兒啊。
那天晚上是衛青結的賬,通常我們都是AA製,但是那天衛青莫名其妙非要結賬,我們也就沒有攔著他,畢竟有人請客是件好事。
圓明園的夜晚深邃而寧靜。
我們三三兩兩散落在小巷中,王貓和衛青聊著天。
王貓:“作音樂和寫詩不一樣,寫詩是很個人的事,而作音樂,作樂隊,需要合作,這裏就會有很多問題,不像你當初想的那麼簡單。也許你剛剛想了一個非常優美的旋律,但是其他人是不是也認可它,也認可你的風格?當然一開始就能找到誌同道合的更好,找不到就要磨合,在一起磨合的階段,也許會生出些好東西,但是也會丟掉很多好東西。”
衛青:有這麼複雜嗎?
王貓:……寫詩和畫畫倒是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衛青:也許你說的對。
王貓:……我們惟一共同的地方就是都很潦倒……
這次沒有聽見衛青答話。
我很想和石頭也說點兒什麼。
“你也寫詩嗎?”我問石頭。
“不寫。”
“畫畫?還是……”
“不畫,我什麼都不會。”她這樣答道。
我不知道該繼續問下去還是什麼都不問,她的臉從側麵看上去很冷峻,一點兒也不柔和。她為什麼這麼冷?我心裏暗想:也許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在肚子裏暗笑了起來,在陌生的憂鬱的臉麵前,我竟然笑了。
我想起第一次去衛青的家。他的家在麥子地的盡頭,一出門就是麥子,也許還有老玉米一類的吧。那是一個獨門獨院,裏麵有一棵棗樹,三四間房子,院子很寬敞,要是夏天擺幾張竹椅坐在樹下,再找幾個好朋友喝點兒啤酒,一起聊聊天,那一定是件很愜意的事情。我很驚訝衛青居然能租得起這麼大一個獨門獨院,而我認識的其他人都是那麼節儉,因為他們常常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而他們的收入又都是不固定的。這裏麵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禾禾。
禾禾一得了錢就先出去大吃一頓,然後沒錢了就天天方便麵,拚命地作畫。
“錢就是王八蛋,我最恨它,所以一有錢就要花出去。”禾禾說。
木匠隻是臉色陰鬱地看著他。衛青跟他們顯然不一樣,他如果是靠寫詩活著,我想我應該早知道他的大名了吧。
衛青一進門的屋子裏的牆正中掛著一幅畫,我看不出那是誰的畫。說句實話,畫畫得很不怎麼樣,雖然我也是不懂畫的,但是我既然看到了,我就少不了要評論一番,這也是我的缺點。這幅畫先讓我覺得不自然,我並不是一個保守的人,但是這幅畫在外屋在這個每一個進入衛青的屋子的人都會看到的地方掛著。那是一個木頭的畫框,畫框上沒有塗漆,裸露著天然的木頭的顏色,畫上是一個抽象的裸體女人很誇張地叉著兩條大腿。她的嘴唇用了大紅,還有臉,還有其他的地方,而背景用的是死灰,隱約還看得到一些城市和別的。女人的紅和囂張的動作淹沒了那些城市,所以這幅畫看上去是那麼猙獰。或者說,這幅畫裏猙獰的成分衝淡了色情的成分,假如那個作者是想讓我們在一開始感到有些色情的話。我看不懂這幅畫所要表達的是一個什麼意思,我覺得這除了說明作者心理陰暗說明不了別的。但是衛青為什麼要把這樣的一幅畫掛在自己的屋子裏,讓每一個來的客人都會看到,他明知道那會讓他們不自在。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張畫,覺得女人的麵孔雖然已經被誇張得很抽象,可是卻很熟悉,仔細想了想,沒有想出來像誰。然後我才看到牆上還掛有其他的一些畫,都是很一般的風景畫,全部都色調昏暗。
總體說來屋子裏淩亂不堪,陳設也極簡單,靠牆放著一把矮木凳,還有一把斑駁的木吉他,還有一個放滿了書的書架,就是一點兒也看不出還有個女人在這裏同住。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還有一個石頭。我把衛青的詩要來看。他的詩很一般,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沒辦法進行讚賞或者是批評,我默默地把詩還給了衛青。
圓明園的春天來了。
那一望無際的漫山遍野的綠,就像一幅麵紗,把圓明園舊日的傷痕遮蓋,帶來了一片新的生機。首先是女孩子們都穿上了長得曳地的長裙,隨著她們的長發在野地裏沉浮。青青的漫山的綠草裏,散發出悅耳的風鈴聲。是誰把風鈴掛在樹梢?圓明園這個村落,這個世紀末的油畫,在這個春天,又一次地展開了它曼妙的容顏。49號的院門下長出了一些苔蘚,我也不用再擔心冬天上廁所會凍屁股了。
我時常摘些野花回來,小小的黃色的花朵給我們的小屋帶來一絲生氣。王貓不喜歡那些野花、亂草。
“哪天有錢了我給你買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庸俗。”我笑。
我想起來衛青的家裏時常有一些玫瑰的,從丁鬆的嘴裏我知道石頭傍了一個老大款,所以她可以和衛青過著優越的生活。
“庸俗沒什麼不好,人有時候需要庸俗。”王貓很認真地說。我慢慢地覺察到王貓的一些變化。
錢對每一個人都是一種誘惑,可是玫瑰真的可以代替那些山野裏的小花嗎?可以代替那些風雨交加的夜晚和大雪紛飛的黎明嗎?
圓明園召開了一次詩畫會,在臨街的一片小桃園裏,每個人交五塊錢,然後拿一個紙杯,去取些啤酒或別的飲料,就可以進園了。大家的畫被掛在一棵棵盛開著桃花的樹上,像一麵麵的錦旗,然而又耐人尋味,我和王貓一邊聊天一邊細細地品著這些畫。
“這是禾禾的,這是丁鬆的,怎麼沒見木匠的?”我們在盛開的桃花園裏穿梭。
到了下午,詩人們登場了,黑大秋也來了,黑大秋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樣子,他並不黑,還很白。
他沉穩地念著他的詩:“假如我離去/誰會因我而歎息/假如我死去/誰會因我而哭泣。”接著豐子朗誦了一首《夜》,我隻記得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夜/倚在欄杆上,我/卻倚在夜上。”大家都笑了,都說他是在毀詩人呢。
豐子卻不緊不慢地回答:“詩人就是兒童哲學家,你們幾時見過哲學家不說瘋話的?既然是兒童,我們要那麼多的韻律和邏輯幹什麼?!”這個豐子。那時就注定了會大紅大紫的豐子,隻有丁鬆看出來了。他“倚”在豐子的身上,“太他媽棒了!”他操著東北口音說道。豐子後來到哪裏吃飯都叫著他。
“知音,這是我的知音。”豐子這樣向別人介紹丁鬆。
丁鬆開始川流不息地一次次取來啤酒,每次經過我和王貓身邊的時候,都對我們說:“喝啊,喝痛快了拉××倒!”
我笑了笑。
王貓則神情木然。
夜裏,我們在村口的那個酒吧裏暢飲,跳舞,開酒吧的是丁鬆的朋友,啤酒供應給我們特別的便宜。劣質的頂燈胡亂地閃爍著,燈影下是舞動的人群。分不清男女,分不清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擠在一起,吵嚷,扭動,發泄著鬱積了很久的不滿。
王貓帶頭砸了第一個酒瓶子。
“砰!”
接著,數以百計的酒瓶從天而降,在我們的腳邊開了花。丁鬆湊到我的近前悄聲問:他怎麼了?我搖搖頭:沒事沒事,他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