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也來了,帶著石頭。美麗的石頭在我們這群人裏是那麼的紮眼,她那加了憂鬱的美啊!我在黑暗中悄悄地注視著她。她的眼睛在看著我們,但是她的眼裏明明又沒有我們。衛青的臉還是那麼蒼白,他的頭發在腦後梳了一個馬尾,這讓他顯得精神些,不像平常那樣頹廢。他沒有過來跟我們打招呼,一個人坐在酒吧的高腳凳上。石頭在他旁邊站著。
那一天,我玩得很高興。
第二天上午十二點了,我還在昏睡中,聽見外麵吵吵嚷嚷的,就伸手去摸王貓,卻摸了個空。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地的煙頭。突然間聽見禾禾的聲音:你這個瘋子!我走出門,發現外麵已經站了一堆的人,還有王貓。禾禾靠著門檻罵著什麼,像是在罵木匠。大家在傳著看一些照片,我拿過來幾張,原來都是木匠和女人做愛的情景,和不同的女人,包括外國女人。一隻手劈頭蓋臉地從我手裏搶過了照片。
王貓把人群裏的照片都搶了回來,“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我終於聽明白了,木匠是在做“鴨”,每做一次就照幾張照片留做紀念,不知道怎麼被禾禾發現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禾禾還在發了瘋地吵嚷。
我和王貓進了屋,都有些沉默。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為了活著而活著?為了死而活著?都是一死,我們選擇了怎麼樣的生存方式呢?我開始有些理解木匠了,為了生存,誰能說他是錯的呢。
圓明園的天空布滿了陰霾,像是要下雨了。
雨天裏的圓明園顯得格外的冷清,聽不到鳥叫,偶爾隔壁的房間裏會傳來幾聲剁菜的聲音,和肚子裏的鼓敲著同樣的節奏。細雨下起來了。蒙蒙的細雨打在玻璃上,幾乎聽不到聲音,但是窗戶像掛上了一層薄紗,看不清外麵的樹,外麵的花,外麵的麥田,外麵的人。圓明園的雨天。
圓明園包容了各色的人,也包容了各色的故事,有時候我覺得每個人的心也是一所圓明園,裏麵裝著很多的東西,有些你明白,有些你不明白;有些很重要,有些不那麼重要。原來我以為在圓明園,隻有王貓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我是為了他才來到圓明園的。我們的生活很拮據,家裏給我的錢時常不夠我們兩個人花的,他偶爾會有些收入,他不說是哪來的,我也不問,我們是同居,而沒有結婚,後來我想這是明智的。
“我很窮,但我很快樂。”我對王貓說。
他什麼也沒說。他已經很久不和我聊天了。風把麵紗吹開,露出圓明園那醜陋的舊日模樣。
1992年元旦的那一天,我興衝衝地從家裏跑了出來,家裏人為我不在家過節很生氣,但是我想和王貓一起過。1992年的元旦那天天空晴朗,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蕭瑟的冷風中吹來一些歡笑,吹走一些歡笑,不留痕跡。
街上人很多,我穿著厚厚的紅色的羽絨服騎著自行車走到北大西門的時候,看見門口有一個書攤,我停下來仔細地挑著。最後隻買了一本《小說月刊》,我想靠著我們的破舊的木床和王貓一起讀書,讀一些輕鬆的,哪怕是有些低級的書。
我沒戴圍脖和手套,但並不覺得冷,我隻想快些騎回去。
圓明園到了,我們的屋子到了。門上掛著一把大鎖,沒來由的,我的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王貓走了。他收拾了他所有的東西,走了。我試圖想找到他留給我的紙條一類的東西,但是沒找到,也許他也不知道該對我說些什麼。
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想也許他是有事出去了,也許是看朋友去了,也許也許也許。這個曾經帶給我那麼多美好回憶的屋子現在隻讓我覺著害怕。一個人就這麼走了而不說明原因,一定是有難以說明的原因,後來我想。我沒有開燈一個人呆著坐到了晚上,我不願意出去在路上走,讓大家在這個喜慶的節日裏看見我悲傷的臉,可是屋子裏充滿了王貓的氣息,讓我窒息。
天完全黑了以後,我聽到門口有說話聲和腳步聲,接著進來了兩個人,是丁鬆和衛青。我的臉色一定不那麼自然,因為我看到衛青的臉色也不那麼自然,我知道圓明園裏的消息是傳得很快的,這一點哪裏都一樣。
丁鬆說:忘了吧,這兒還有我,還有衛青,還有這麼多朋友呢。於是我忘了。我穿著我的紅羽絨服和他們一起出去喝酒,跳舞。衛青和我跳舞的時候,我感覺到他手心裏的汗,這個善感的詩人。
他不看我的眼睛,我突然想,他大概是愛上我了吧,這想法是那麼惡毒地盤踞在我的心裏,讓我充滿了想要作弄他的欲望。
遊戲是一劑麻醉藥,讓人暫時忘記疼痛,遊戲也包括惡作劇。
我假裝醉了。我發現裝醉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尤其是在黑夜裏,在漆黑的夜色的籠罩下,大概這本身就很容易讓人醉吧。我胡說了很多話。我靠在衛青的身上任他把我扶回我的小屋,曾經是我和王貓的小屋。
我說:“別走。”
他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沉默。
“給我再講講你的狗熊吧。”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說。“嗯。”
於是我開始講狗熊,完全忘了我要裝醉。
“自從我家有了狗熊,不僅我家裏沒有耗子了,前後兩排房子都沒有耗子了,狗熊是抓耗子的能手,它特別厲害,就是狗也要怕它三分,有一次,在我家門口有一條狗來挑釁……”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連一個夢也沒有做。
我開始了一段頹廢的生活。
在一個還算明媚的早晨,我再次驚醒。看著睡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衛青。他離我這麼的近,我仔細地看著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那幅裸體女人畫,那張臉,天啊!是衛青的臉。衛青心裏的秘密誰知道呢?石頭知道嗎?
窗外依舊飄進來一些空氣的清香,一切和一年前都是那麼的相似,那個早晨,那個買包子的早晨,那個揉著眼屎的男人。關於永恒的話題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隻留下來一些永恒的片段。而這些片段也隻是在我們的腦子裏,它真的存在過嗎?在我一遍遍回憶的時候,這片段,也淡漠了。
圓明園的冬天特別的冷。樹上被凍皺了的葉子再也掛不住了,一片片無休止地飄落下來,在土裏腐爛,開始它新的一輪生命。遠處炊煙嫋嫋,融化了一些稀薄的空氣,狗也叫得少了,在冷冷的空氣裏耷拉著它的頭,似睡非睡。山頭上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一些灰暗的影子。
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我生了幾遍好不容易才生起來的火又滅了,我對蜷縮在被窩裏的衛青說:“我們去看電影吧。”
衛青說:“好。”
那天那個電影感動了我,我突然間覺得人生當中不能夠自己操縱的事情太多了。就在我抹眼淚的時候,我恍惚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王貓。他的旁邊是另一個女人的身影,我不太能夠確定,但是好像是——石頭。衛青似乎也看到了。他什麼也沒說。我們回到了圓明園。也許在圓明園,也隻有在圓明園,在這個能夠包容很多心事的圓明園,我的心情才不會那麼惡劣。
我困了,既然現實總是那麼讓人心煩,就讓我做個好夢吧。我真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王貓,他在前麵走,我怎麼叫他他也不答應,我終於快追上他了,他回過頭來,卻是衛青的臉。
衛青把我推醒:做噩夢了嗎?
我沒說話,我靠在枕頭上,王貓和石頭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衛青不再勸我搬去和他一起住了,而且他把他原來的房子也退掉了,我再沒有看到那幅畫。我們的生活空前地拮據起來。
沒過多久,片警們就對圓明園進行了第一次的清理。那是一次颶風般的“掃黃打非”活動,我們常常在睡夢中被叫醒。片警帶進一陣寒風,“身份證!暫住證!”衛青穿著單薄的睡衣睡意地在竹筐裏翻著。片警不耐煩地隨手打開我們的抽屜。這一次的驚擾之後,我們的許多朋友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我們再也沒見過他們,不知道他們到哪裏去了。在後來的日子裏,清理越來越頻繁了,很多朋友開始離開圓明園,離開這巨大的“賈府”。
圓明園似乎陷入了寧靜之中,它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它靜靜據守在北京的邊緣,在我默默生活著的時候,我想:為什麼?我被一塊大布包了起來,透不過氣來。
我終於決定離開了。我要離開圓明園了。告別圓明園,告別我在圓明園所有的朋友們,也,告別衛青,甚至也應該,告別王貓,起碼是告別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真正的告別。而所有的這些事,就讓它永遠地留在圓明園吧。這個古老的圓明園,埋葬了多少的故事啊。
1995年我再一次來到圓明園時,那裏早已經物是人非了,自從一次次清理之後,我的圓明園的朋友四散了。他們遍布在北京的各個角落裏,也許就在你的身邊,就在你不經意低頭的一瞬間,他們同你又錯過了。
世事無常,人無常,事無常。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情,能夠說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