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生動一點的,是老房子與老房子之間的穿堂風。它是無所不在,又無所在的。它之於老房子,就像水對於魚,空氣之於人類。沒有風的老房子是靜止的,是呆板的,是死的;而有了風,使一切都活了起來,都有了陰霾似的靈魂。仔細地傾聽進去,穿堂風是有著發源地的,那根源是係著黑黢黢的群山的,那仿佛是空蒙渺茫的曆史在遊蕩。穿堂風往往是從村口吹拂過來的,在村口,往往有著成群的古樹,這些古樹或者是香樟,或者是椿樹,或者是銀杏,還有就是楓或者柳、槐、榆之類的。這些古樹都有上百年曆史了。它們一般是從建村時就開始有了,在建村伊始,村裏人就種下了它們,並且一直把它們當作村裏的一員,而村裏從這裏進進出出,什麼事也瞞不過它們的眼睛。它們就這樣知曉這個地方的秘密,也嚴守著村裏的秘密。當然,從麵相上來說,香樟與銀杏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溫和的,它們即使是曆經數百年風雨,也閱經滄海,但看起來也健康明朗,豁達幽默。它們的所在地,總成為這個村莊最祥和的地方。而柳樹或者榆、槐的地方,則成為村莊裏最詭秘的場所。
與這些老樹緊密相依的,有時還有在村口溪水邊的風車。那些風車總有一種破落貴族的氣質,他們總是一副孤芳自賞的神情,無動於衷,自負,冷漠,桀驁不馴。風車的感覺總像是村莊的叛劣者,也像是村莊邊遊蕩的野鬼孤魂。當年的破落貴族堂吉訶德大戰風車,其實,風車跟堂吉訶德應該是同一個東西,在他們之間,具有同樣的意義。當然,風車的倨傲是有理由的,因為它們給村莊帶來了太多的東西,也目睹了很多東西,而自己從不索取什麼。風車屹立在村邊,在它們的身上,隱藏著這個地方的一些元素,也暗藏著一種隱秘,這些元素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個時間出現,凝聚,降解,分化,成為某種力量。當然,在更多的時候,風車隻是風車本身,它還是鄉村孩子們的遊玩工具。那些村裏的頑劣孩童在黃昏來臨時會集中來於此地,騷擾一番,嬉戲一陣,然後,大笑著離開。而這時候,風車便會鬱鬱寡歡,它便會在蔓延的夜色中躲藏起來,像一個遺失的舊夢一般。
與孤傲的風車相比較,那些村邊的耕牛以及獨輪車似乎更符合村莊的味口。田裏耕作的是水牛,山地裏犁田的是黃牛。這些耕牛的曆史有上萬年了吧,上萬年來,它們一直是人類的好朋友,忠心耿耿,絕不背棄。牛眼看天下,是無所謂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也無所謂好與壞,是與非。所有的時間,在它們看來,都是同一個東西,所有的行為也是這樣。世界在它們的眼中,是那樣的簡單和單純,沒有分別。而它們,一直是沒有分別心的,也因為沒有分別心,所以它們一直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樂,就那樣一直處於一種自在狀態。至於獨輪車,它們一直以一種更緩慢的節奏連接起了各個山村,在這個山村與那個山村之間的石板路上,它們執著的輪子軋出了深深的痕印。這樣的車轍讓村莊變得踏實,也感到心安。在獨輪車麵前,村莊會覺得自己還年輕,因為車的歲月更長,年輪更密集。並且它們一直永不厭倦。這樣的東西雖然不富有激情,但它堅韌而含蓄,充滿了人間煙火,也充滿了人間真諦。其實人生也一樣,最根本的,就是不能厭倦,要能相守,能保持常態。一厭倦,問題也隨之而來了。老山村深知道這一點。所以它一直努力著,不讓自己厭倦,它一直保持著一種節奏,緩慢而悠長,如歌的行板,這節奏千年萬年地延續著,一成不變,伴隨著植物的氣息,還有牛糞的味道,飄蕩在鄉野裏,也飄蕩在時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