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飛進老房子的隻有春天裏的燕子、夏日黃昏的蜻蜓以及夜晚的螢火蟲。燕子是唯一能給老房子帶來生氣的東西。它們大都在堂前的樓梁上做巢,從野地裏噙來泥巴,然後從天井上空飛下。它們對於一個家庭或者一個家族的秘密是異常清楚的,知道他們的溫情冷暖、喜怒哀樂,知道那種有形或無形的東西,它們甚至比這個家庭本身看得還多,看得還透,但它們一直守口如瓶,從不泄漏。老房子是很喜歡燕子棲息的,每次燕子呢喃而來,老房子便會怦然心動:噢,春天又來了。燕子的來臨是一個訊號,老房子便開始脫去他沉重的破棉襖了,生活中也有了新的內容,那就是凝視,以黝黑的板壁注視著燕子巢慢慢做好,一對燕子住進了新居,然後小燕子出生,公燕子出門覓食。老房子的記憶並不差,他們往往能記住新出生的小燕子的模樣,清楚地記得一代代燕子在老房子裏繁衍著。它們就這樣相互守著秘密,默契地相對,從對方的變化中,感悟到生命的變遷。
紅蜻蜓往往是夏日黃昏時飛進老房子的。它真美麗,就像是一個精靈。它們就像是當年建築老房子的那些工匠,那些從來無名、默默無聞的工匠們。這些工匠將屋舍設計得非常精致,又將木雕、石雕和磚雕雕刻得非常精美。他們行使著鬼斧神工之力,仿佛他們不是來自於村落,而是來自於自然;仿佛不是有形,而是無形似的。然後,老房子在某一天上頂了,工匠們一起爬上屋頂,在那裏放起了鞭炮,那時候他們給人的感覺仿佛就想從屋頂上劈劈叭叭飛走一樣。這時候老房子算是有生命了,那樣的鞭炮,就像是房子的呱呱墜地。老房子從此就有了記憶,有了想象,也有了苦惱。然後,在房子落成之時,工匠們默默地走了,回也不回似的,他們給這房子以生命,自己卻如雁過無聲。這一切都是事如春夢了無痕。也的確是這樣的。但老房子知道,這些工匠是忘不了它的,畢竟,它是他創造的。他還會來看它的。
它們的確是要來的。這些紅蜻蜓就是。它們的到來是有些預兆的,每次它飛進來之後,不久,就會帶來一場雨。老房子非常喜歡,清涼的雨落在身上,會濯洗它全身的酸痛。最喜歡的是瓢潑大雨,就跟按摩似的,舒筋活脈,使老房子神情為之一爽。這些感覺都是紅蜻蜓帶來的,老房子感謝紅蜻蜓。但紅蜻蜓是調皮的,有時候紅蜻蜓一動不動地伏在老房子的某一處,那細細的纖手撓得老房子直癢癢。但老房子仍努力克製著不動聲色。老房子心裏真苦,它不是無動於衷,實在是迫不得已,它不敢打噴嚏,要是一不小心一個噴嚏打出來,整個破敗的四壁便會轟然倒下來。
老房子最捉摸不透的,其實是螢火蟲。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精靈,它總是來去無影,倏然無蹤,它們像微小的雪花一樣,映亮了村前屋後。那種近乎於絕望的美就那樣恍惚在老房子的視野裏,讓老房子感歎自己的年輪已去,也感歎這個世界的神奇和詭秘。老房子總是心有餘悸地認為螢火蟲是來去於兩個世界之間的遊魂,一個是陰間,一個是陽間;它們悄然地潛入,有時候甚至能聽到它們發出嚶嚶的哭泣聲。它們就像老房子當年的那些女人們。它們在自己的一生一世中沉默著,它們多孤獨啊!不僅僅是孤獨,還有自虐般的堅貞,把人生過得悲涼無比。在生前,它們像貓一樣小心翼翼地村落裏穿行,在死了之後,也悄然逝去,淒婉悲切。那些螢火蟲還真像是它們,因為留戀,所以才會歸來看一看,實際上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而且,再來這樣的地方同樣也是要冒風險的,它們要使勁才能飛過馬頭牆上的雜草,才能飛進院落裏,然後,一下子身子沒力氣了,便會落在天井石縫中的雜草裏,或者青石板縫隙中,然後,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一種徹底的消失,有誰看到過一隻螢火蟲的屍體嗎?不僅屍體尋覓不見,連靈魂都不知道蕩到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