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江看起來還是憂鬱的。這反映在她的顏色上,那是深深淺淺的綠中帶著一點藍色,那樣的藍是一般人很難察覺出來的。這樣的藍色,就是新安江的憂鬱,也是她內在的情緒。實際上也不止是新安江,任何一條河流,從本質上都是憂鬱的。那是因為她承擔的東西太多,心思也太多,一個東西,如果責任太多、心思太多,那她就不可能不憂鬱了。這一點就像時間,實際上時間也是無形的河流,我們全是在這樣的河流中沉沉浮浮。時間也是憂鬱的,雖然她看起來那樣理智,充滿著冷酷和無情。但時間在骨子裏還是憂鬱的,她充滿了慈悲心,她總是悲憫地看待在河流上的任何一個人。看著他們無助,也看著他們自以為是、得意忘形。而這時候,時間總想善意地提醒著人們,但卻很少有人覺察到,一直到時間放下麵孔,冷若冰霜地對待著他們時,人們才恍過神來——這些鼠目寸光的人啊!
在大多數時候,新安江總攜有一團濃濃淡淡的霧氣,即使是在陽光燦爛的時候,看起來也是如此。這使得河流上的木排、船,以及船的帆影,常常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仿佛它們不是漂浮在水麵上,而是飄浮在雲彩之上,並且將要去的,是一個神秘的天堂之國。船也是不甘心一直寂靜的,有時候岸邊會傳來隱約的簫聲。徽州的高人隱士總是很多,他們一直喜歡獨自一人的時候,吹起竹簫。那簫聲淒清幽靜,這樣的聲音,似乎骨子裏就有悲天憫人的成分,它就是用來警醒忙碌而貪婪的世人的。有時候江邊還會傳來啼聲,那啼聲在寧靜的背景中,更顯孤單而幽長,具有撕心裂肺的味道。在江邊,一直有很多古樹葳蕤茂盛,從很多年前開始,他們就一直駐立在這裏,觀看著這樣的情景。這些老樹都是成了精的,它們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結果了,知道世情冷暖,人力無奈。但它們一直保持著緘默,保持著木訥。他們從不對人世冷暖說著什麼,最多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對無情的歲月,發出幾聲重重的喟歎。
很少有人問:要是徽州的水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會怎麼樣?徽州所呈現的麵目會改變嗎?回答應該是肯定的。很難想象徽州沒有水會怎麼樣,徽州沒有新安江又會是怎麼樣。沒有流動的水,敦厚而木訥的山會占據主導地位,那將是一個全封閉的、沒有生機的世界。時間可能會是緩慢的,一切的觀照沒有流動感。沒有河流,徽州所受影響不僅僅是曆史和文化,最大的將是心理上的。人們將失去溫柔,失去細膩,失去敏感、體貼、才思以及詩情。
徽州的山水就是這樣的富有魅力和詩性。也因為這樣的山水,潛移默化著徽州人的審美以及人生的走向。曾有人說,如果你要真正地認識一個地方人們的性格,你必須到那個地方走一走,看看那裏的山水,你就會知道那裏的人文走向,也就會真正地了解那個地方人們的喜怒哀樂。的確是這樣,山水的靈性總是在不經意間潛入人的血液。受這樣一等美麗的山水所影響,必然會產生一流的人物,因為在這樣的山水之中所成長的人,在他的靈魂中,必然有著山川之靈氣,有著山川之心胸。當然,這樣的靈秀山水也是可以消除人們的誌向的,在徽州的古與今,也有相當一部分曆史與人整日裏沉湎於山水之中,消解了,也湮沒了。當然,這一切太正常不過了,曆史與世界觀一樣,都是無所謂對錯,也是無謂黑白分明的。所有行為都源於理解,源於認識。而人的思想,往往就是因為一張紙的隔膜,而相差十萬八千裏。
新安江,就是在這樣的不怨與不嗔中,緩慢而優雅地流動著。無邊落木蕭蕭下,輕舟已過萬重山。徽州的曆史也是這樣,它一直沿著新安江順流而下,飛濺起,萬朵浪花。從本質的意義上來說,徽州的河流永遠有著起點的意義,她既是空間上的起點,時間上的起點,同時也是,思想的起點,以及才情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