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麻風病醫院舊址的情況,我無法再詳細描述了。我沿著業已鏽蝕的鐵絲網,搜尋某些特殊的痕跡,這裏的石榴樹長得異乎尋常的高大茁壯,但很少有結果的。樹下可以看見幾張歪斜的石桌石凳,有一隻木質羽毛球拍和襪子、手套之類的雜物在草叢裏靜靜地腐爛。我不能判斷它們是何時遺棄在這裏的,也許它們同那座遷徙了的醫院沒有關聯。
在射鹿城逗留的那些日子裏,我時常有一些譫妄的陰暗的念頭。一切都是那封群眾來信生發的效果,我對所有的觸摸保持高度警惕。除了自由流動的空氣,我避免任何東西對皮膚的接觸,我不跟人握手。我和衣而睡。我用自己的飯盒和匙子去餐廳吃飯。但即使這樣,我在睡眠狀態下仍然感到身上處處發癢,尤其是左腳踝關節處,那裏奇癢難忍,我在睡夢中仍然記著對麻風病症狀的驗證辦法,我狠狠地掐擰左腳踝關節處。那樣的深夜,我聽見遠遠的射鹿湖的潮聲和第一聲雞啼,對左腳的疼痛又高興又惶恐。
走在射鹿城枯燥單調的街道上,對舊友子韜的回憶突然會變得清晰起來,我會發現街上的某個行人很像子韜,我的視線下意識地掃向他們的左腳踝關節,什麼也看不見。現在是秋天了,射鹿的男人大多穿著化纖長褲和黑色皮鞋,所以,在大街上尋找一個人常常會一無所獲。
你知道一個叫黃子韜的人嗎?我問副部長。他是射鹿人?副部長說,說詳細點,射鹿的人我都認識。
不,他是一個麻風病人。我不認識麻風病人,我怎麼會認識他們?隨便問問。我說,他是我的中學同學。
你如果想打聽麻風病人的情況,可以去找鄧大夫,副部長說,他以前是醫院的主治大夫,退休後就留在射鹿了。
後來我真的按地址找到了鄧大夫。那是個幹癟蒼老的老頭,獨居在一個潮濕的種滿花草的小院裏。我是一個人去的,事實上調查至此已經純屬私人性質。我有點膽怯地推開一扇長滿青苔的木門,看見台階上站著那個老頭,他背對著我,往牆上掛一隻蝴蝶標本。當他回過頭時,我猛地看見一隻巨大的白紗口罩。那隻大口罩把鄧大夫的臉全部蒙住,隻露出一雙敏捷的鷹鷲般的眼睛。
你是誰?我現在不看病了,你要是有病請到縣醫院皮膚科去,那裏有特別門診。鄧大夫在口罩後麵發出的聲音嗡嗡的。
我意識到發生了一場難堪的誤會。我的心情立刻變得很壞,我提高聲音說,我不是麻風病人,我來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鄧大夫依然在掛蝴蝶標本,牆上幾乎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蝴蝶標本。他說,他們都跟著醫院遷走了。
你知道一個叫黃子韜的病人嗎?黃子韜?鄧大夫猛然回過頭,口罩外麵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他的什麼人?你是他兄弟?
沒有什麼特殊關係,我和他是中學同學。如果是這樣,告訴你也不要緊,鄧大夫走下台階,在距離我兩米遠的地方站住,他說,黃子韜死了,他逃跑,讓電網電死了。我一時無言。在滿院的蔦蘿和美人蕉的陰影裏,我看見一隻白色線襪漸漸剝落,露出一塊模糊的瘡疤。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感覺。他為什麼要逃?我說。
他不相信自己是麻風病,怎麼也不相信。他逃了七次,我們對他毫無辦法。明知有電網,為什麼讓他逃呢?
醫生隻管治療他的皮膚,管不住他的頭腦。他不相信自己有病,他要逃,你有什麼辦法?
確實沒有什麼辦法。我想了想說,轉身輕輕地離開小院。我把那扇木門依原樣虛掩上,然後從門縫裏最後張望了一眼鄧大夫,我看見的還是那隻巨大的白紗口罩。鄧大夫自始至終沒有摘下那隻口罩。一些蔦蘿精致的葉子在他的頭頂飄拂,讓我聯想起死亡所具有的詩情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