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吹手向西(2)(2 / 2)

我在射鹿縣的調查顯然是勞而無功的。新聞就是這樣,當一方提供的事實真實可信時,有關的另一方必須隱去,或者說,必須忽略不計。那個寫匿名信的幸存者無疑屬於後者。況且,在射鹿縣的五十萬人口中尋找寫信人不啻海底撈針。

最後那天,我搭便車去了湖裏。湖裏是一個鄉,在射鹿湖的西岸。我想湖裏大概是射鹿縣景色最優美的地方了,我獨自在水邊的鄉間公路上走,拍下了一些典型的風光照片。我甚至在一片水窪地邊拍到了野生天鵝的照片,那隻天鵝風姿綽約,獨飲清泉,它也可以替代那篇無法完成的驚人新聞登上報紙頭版。我懷著一種愉悅的心情跟著那隻天鵝穿越了鄉間公路。天鵝步態輕盈欲飛欲走,它在一個大草垛上停留了片刻後,颯颯地飛離地麵。我不知道它會飛到哪裏去,我是無法測定天鵝的行蹤的。關鍵是那個大草垛,我突然注意到草垛上用石灰水刷寫的幾個大字:吹手向西。我覺得這個路標的語意很奇怪,在空寂的鄉間公路上,它指點人們向西尋找吹手,吹手是憑借樂器送死者升天的行當,那麼在荒涼無人的湖裏地帶,吹手能等到他的雇主嗎?

我極目西望,方圓幾裏看不見一座村莊。在公路的西麵,在一片瓜地中央,有一座低矮的窩棚。我似乎還看見一件白色的襯衫在兩棵樹之間隨風飄動。我朝西走去,路標告訴我,吹手就坐在窩棚裏等待。

我彎腰鑽進窩棚,看見一個滿麵絡腮胡子的男人坐在一張草席上,他在吃一隻熟透了的西瓜。窩棚裏光線黯淡,看不清吹手的臉,我隻覺得他的牙齒很白而他手裏的西瓜很紅。

你家有喪事?吹手把瓜往地上一扔,朝牆上摘著什麼。

不,我隻是看看。是你父親還是妻子,還是孩子?不,都不是,我有個同學死了。

我隻吹嗩呐。吹手將一隻發亮的嗩呐朝我晃晃,你如果要請吹簫人、打鼓的,還要往西走,再走三裏地。

我往窩棚的門口挪了挪,坐下來。我聞見窩棚裏有一種植物或者生肉腐爛的氣味。我轉過臉看了看掛在兩棵樹之間的白襯衫。我說,我有個同學死了。

同學是什麼?吹手問,是親戚嗎?吹手挨近我,他的一條腿懶散地斜伸著,伸到我的麵前。陽光投射到窩棚的門口,照亮吹手光裸的粗壯的小腿,我差點叫出聲來,因為我看見吹手的左腿踝關節處有一塊醬色的瘡疤。

我跳起來,離開了窩棚。我站著大口地喘氣,四周是空曠的湖裏野地,風從湖上來,拂動吹手晾曬的白襯衫,這個時刻,世界對於我變得虛幻不定。

我聽見窩棚裏傳來了沉悶的嗩呐聲,戛然而止,好像嗚咽,接著嗩呐大概被吹手懸掛了起來,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喂,到底是誰死了?吹手在窩棚裏問。我沒有說話。我的眼前固執地重複著一個畫麵:我看見子韜的白線襪漸漸地從腿上褪落下來。他單腿站在足球場上,沉重地抬起左腳,他的左腳踝關處結著醬色的瘡痂,它在陽光的照射下潰爛發炎。

你如果要請吹笛的、拉琴的,還要往西走,往西再走三裏地。吹手在窩裏說。從射鹿回來的第二天,我發現我的左腳踝部開始發癢,細細一看,還有一塊隱隱的紅斑。我到醫院的皮膚科掛了急診,我懷著異樣焦灼的心情觀察醫生對那塊紅斑的檢查。但是我不能從醫生漠然沒有表情的臉上得出任何結論。

會不會是?當我的左腳被醫生抓住時我欲言又止。是什麼?醫生已經推開了那隻腳,她說,什麼也不是,你不過是被跳蚤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