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蘇童(1963年~),原名童忠貴,江蘇蘇州人。主要作品有:《妻妾成群》、《你好,養蜂人》、《離婚指南》、《婦女樂園》、《武則天》、《米》、《我的帝王生涯》等。
到了後來,我再也想不起子韜的臉了,據其他同學回憶,子韜的容貌一般,或者說沒有什麼特色,他的左腳踝關節處長著一塊醬色的瘡疤,僅此而已。就是這塊瘡疤後來漸漸潰爛發炎,直至把他送到射鹿縣的麻風病院。
那輛白色救護車停在操場上,大概是午後三點鍾光景,子韜站在足球場上,見三個男人從救護車裏跳下來。子韜把足球踢給別人,低著頭站著,雙腳輪流蹭打地上的草皮。子韜穿著田徑褲和藍白相間的長筒線襪,他站在那裏,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彎下腰把線襪拉下來,匆忙地朝自己的踝部掃了一眼,他的臉色立刻蒼白起來。當三個男人走近子韜把他淩空架走時,子韜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他蹬踢著那些人的臉,同時發出憤怒的狂叫。
我不是!我不去!
操場上的人聽見了子韜的叫聲,他們看見子韜腳上的運動鞋在掙紮中掉下來了,而他的襪子也快剝落,露出踝部一大塊醬色的瘡疤。
還有一個女人戴著口罩從救護車裏下來,她提著一架噴射器沿著足球場走,在每個地方都噴下了一種難聞的藥水,她對圍觀的人說,你們快走,我在噴消毒藥水。三天內足球場停止使用。
我所供職的報社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信中稱他是從射鹿麻風病醫院逃出來的唯一幸存者,他親眼目睹了焚燒醫院和病人的殘酷事實。一百一十三名麻風病人被活活燒死,屍骸埋在公路邊的麥田裏。我注意了一下來信,信紙是從小學生作文簿上撕下來的,信封是那種到處出售的印有花卉圖案的普通信封。我洗了洗手,用鐵夾把信夾著又仔細看了一遍,信尾沒有署名,隻有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幸存者。幸好郵戳還算清晰,郵戳上蓋的是射鹿湖裏。
這封讀者來信被套上了一個塑料袋,在我的同事中間傳閱。第二天,我的上司就通知我到射鹿縣去調查此事。
射鹿一帶河汊縱橫,空氣清新濕潤。公路總是傍著水麵向前延伸,路的兩側是起伏均勻的窪地,長滿茂密的蘆葦和散淡的矢車菊。秋天水位漲高,河汊裏的水時而漫過公路路麵,汽車有時就從水中駛過,濺起無數水花。開往射鹿的長途汽車因此常常需要緊閉車窗。時間一長,窗外的秋野景色變得單調無味,而車內渾濁的空氣又使我昏昏欲睡。
在一個水壩上,汽車莫名其妙地停住了,我隨幾個人下車探個究竟,看見司機和一個奇怪的男人對峙著。那個男人光著腳,身上裹一件肮髒油膩的軍用大衣。他的臉被什麼東西塗得又黑又稠,一手高舉著一塊牛糞狀的東西,一手朝司機攤開,嘴裏含糊地咕嚕著。我問司機,他要幹什麼?司機笑了笑,說,攔路的潑皮,要兩塊錢,我憑什麼給他兩塊錢?那個男人突然清晰地狂叫起來,不給錢不讓走!司機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上車拿給你,說著眨了眨眼睛。司機把車下的乘客都趕上車,然後他坐到駕駛座上,猛地點火發動,汽車趔趄了一下後往前衝去。我看見那個男人慌亂地跳起來,摔在路坡上,朝木閘那兒滾動了五六米遠。最後他趴伏在陡坡上,遠看就像一隻巨大的蜥蜴。
汽車在受到意外的驚擾後越開越快。我回頭看見那個裹著軍用大衣的男人已經重新站在水壩上,他現在變得很小,隱隱地傳來他憤怒的罵聲。根據動作判斷,他好像徒勞地朝我們的汽車砸著那團牛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