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鹿這地方給我的最初印象很壞,這也影響了我後來的調查。我在射鹿城裏住了一天,發現這個小城沒有任何趣味可言,唯一讓我驚奇的是城裏有幾家棺材店,從窄小的門洞望進去,可以看見那些棺材在幽暗中閃著隱晦的紅光。我所棲身的招待所房間、床單和枕頭上都灑上了劣質花露水,香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一切都是剛洗淨換上的,但是我無意中發現枕巾上有一塊硬斑,不知以前擦過什麼東西,頭發碰在上麵就噝噝地響。陪同我的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說,小地方條件差,請你多多包涵了。
我把那封信交給副部長看,他匆匆看了一遍就遞還給我,說又是這個瘋子,他又出動了,我說,他是誰?副部長苦笑說,要知道他是誰就好辦了。這個人每年都要寫信給報紙,說我們把麻風病醫院燒了,把麻風病人都燒死了,純屬造謠惑眾,在你之前已經有許多記者上過他的當了。我把信重新收起來放進包裏,我說,射鹿好像是有一個麻風病院。副部長說,有過,但是五年前就遷往別處了,病人也隨醫院遷走了。我說,醫院舊址還在嗎?他說,當然在,那麼好的房子怎麼舍得拆?現在那裏是禽蛋加工廠,每年為縣裏創收三十萬元。他曖昧地對我笑笑,又說,你想去那裏看看嗎?去吃雞,廠裏有的是雞,我陪你去吃百雞宴。我點了點頭,我說我最喜歡吃雞了。
第二天我隨副部長驅車前往射鹿湖邊的麻風病醫院舊址。舊址比鄰浩渺的射鹿湖,遠遠地就看見一片白牆紅瓦掩映在石榴樹林裏,空氣中隱隱飄來雞糞的腥臭。吉普車在狹窄的鄉間公路上左衝右突,衝進了一片高高的頹散的鐵絲網包圍圈裏。副部長說,這就是以前醫院的地盤了,以前還有兩圈鐵絲網,後來被拉斷了。麻風病很危險,隔離措施不嚴密不行,曾經有病人想逃跑,結果就被電網打死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在禽蛋加工廠我參觀了宰雞車間,看見一種奇妙的宰雞流水線,一隻活雞倒掛在電動鐵鉤上,慢慢送進宰割機中修飾加工,最後就從一個大喇叭口裏暈頭暈腦地飛出來,已經是光溜溜地開腸破肚一毛不剩了。我麵對無數雞腿雞翅瞠目結舌。許多宰雞工人在流水線上安靜地操作,我逐個觀察他們的皮膚,他們個個紅潤健康,臉上、手上、脖頸上沒有任何可疑的瘡疤,很明顯,他們不是昔日的麻風病人。
午宴上果然都是雞,加工廠的廠長熱情好客,他竭力勸我把各種雞都嚐一下,並說明哪種雞是出口的,哪種雞獲得部優稱號,但我還是偏愛油炸雞腿,一連吃了五隻。我記得吃到第六隻的時候我有點神思恍惚了,我看見第六隻雞腿的踝關節上有一塊醬色的瘡疤,於是我看見昔日的同學子韜站在足球場上,他慢慢地把線襪往下剝,露出一塊醬色的潰爛發炎的瘡痂。這時候我感到一陣惡心,捂住了嘴,我飛快地跑到外麵,麵對一隻巨大的塑料雞籠嘔吐起來,吐得很厲害,我幾乎把吃進去的雞全部吐出來了。
副部長和禽蛋加工廠廠長都站在一邊看我吐,等我吐完了他們上來扶住我。副部長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吐,其實習慣了就會好的。廠長則解釋說,這些雞都是很幹淨的,衛生檢查完全合格,國內國外市場上都很暢銷。我為自己的失態而窘迫不安,我說,這跟衛生無關,隻是我的胃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