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雙手交臂抱在胸前,她像是感到有些冷,又仿佛沉浸在那件令人心悸的往事中,臉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我注視著地上的兔子的內髒,心頭一陣冰涼。
“二翠像是被嚇懵了,過了好久她才鎮定下來。她從屋子的另一側跑過來,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那個人的腿。二翠對那個黑影說:‘她還是一個小姑娘,還沒有出閣,你一定想幹想那種事,就和我幹吧……’那個人像是笑了一下,稍稍轉過身,我感到他手裏的匕首在空中揮了一下,二翠的手就鬆開了。”
“現在想想,”小青說,“二翠當初真不該那樣攔他。這種事我從小就在船上看慣了,每天晚上都有一些當官的和商人到船上來,有時候,天還沒有黑下來,他們就在船艙裏鋪上一塊草席,抱著妓女滾在了一起。那個男人將我按在地上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怎樣害怕,開始的時候我隻是覺得有些疼。在蟋蟀的叫聲中,我聽見二翠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那個男人走後,她的身體已經變得像鐵一樣硬了。後來,村裏的媒婆有一天來到了我的屋裏,她問我是不是願意嫁人,我說好吧,幾天後,我就嫁給了現在的這個木匠。他是一個老實人。”
“所有的事情全都會過去,隻有人死了不能再生。”小青說。她走到那個火爐旁,用蒲扇在爐門前撲了幾下,爐火漸漸地旺了,屋子裏充滿了一股兔肉的香味。
這時,太陽已經升高了,屋子裏的光線也亮堂了許多。我看見窗外很遠的地方,有幾個農婦在摘棉花。
“你的父親是不是寫過一本什麼書?”我問。“沒有,他不認識字。”“那麼,你們祖上是不是有一些書傳下來,比如家譜之類?”
“不知道,如果有的話,也同父親一起埋掉了,”小青說,“這件事也許父親知道,可他死得那樣早,誰都沒有料到,要是活到現在也該有八十多歲了。我總也忘不了他那張臉。我常常到離村很遠的集市上去賣花,秋天是金菊,春天是梔子花。每天我賣完花回來,他都坐在門前的山榆樹下等我。”
老人用手背揩了揩眼圈,呆呆地看著爐子上冒起的輕煙出神。“我現在還是非常想他。”小青說,“有一次,我正在洗澡……”這時,她的丈夫推門進來,小青站起身幫他把刨錘和鋸子從肩上拿下來,擱在雞塒上。木匠徑自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咕咚咚地喝完。“地裏的棉花該收了。”他說。
八
一個黃昏接著一個黃昏,時間很快地流走了,在村落頂上平坦而又傾斜的天空中,在柵欄和窗外延伸的山脈和荒原中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整日整夜被那個可憐的人謎一般的命運所困擾,當我決定離開這裏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個村子——它的寂靜的河流,河邊紅色的沙子,匆匆行走的人和他們的影子仿佛都是被人虛構出來的,又像是一幅寫生畫中常常見到的事物。
在我離開麥村回到城裏的當天,我在門廊裏拿到一封信,信是一個姑娘寫來的,一九六七年冬天,我去橫塘看望那個叫李貴的老人時,她正在門前的池塘為他拆洗被褥。她在信中說,李貴患了一種“很嚴重的病”,也許活不長久,他在臨終之前,為了許多年之前結下的一麵之緣,很想再見我一次。晚上,我坐在燈下重讀了這封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郵戳已經模糊不清了,但依然能夠看出這封信是一個月之前寄來的。這個昔日賣麥芽糖的老人臉上凸出的顴骨和姑娘深陷的笑靨同時躍入我的眼簾。第二天早上,我踏上北去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