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晚,我坐在麵粉加工廠冰涼的磅秤上,注視著窗外疾速移動的烏雲和閃爍的樹影,一夜未睡。對於現在看來完全可能是譚維年教授杜撰的那個詞,我喪失了所有的興趣。而傳說中那個事件的片斷——一排稀稀落落的房屋,一片柳樹林,一塊空地,卻時常混雜著童年的記憶一起侵入我的夢中。
中午的時候,我在麥村的街角碰到一個看林人,他當時正蜷縮在一扇破舊店鋪的門檻上賣茶。從嘴角流出來的口涎弄濕了他的袖管。他的目光注視著天空壓得很低的黃色雲層,辨別著他身邊發出的各種聲音。
“所有的事物都比人活得更長久。”看林人說。對四十年前的事,他能記住“村中每一株山藥樹的樣子和河床裏每一粒石子的形狀”。正月十七的一天,也就是那個外鄉人突然決定結婚的那一天,人們在清晨的時候看見這個姓張的人蹲在蘇子河邊,敲開河上的封冰用一把剃刀刮胡子,那時,看林人和母親正在河對岸的林子裏給新栽的枇杷樹壅土。到了晌午,他看見一頂花轎搖搖晃晃地從一個山坡下閃了出來,慢慢地朝村子裏走。花轎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轎夫們裹著綁腿,走路的架勢看上去顯得很累。母親用手掌遮住耀眼的太陽光,朝村頭張望著。“村裏好像有什麼人要娶媳婦了。”她說。
過了一會兒,花轎在河邊的那間棚屋前停了下來。他看見村中的媒婆踮著小腳,比畫著手勢和轎夫們說著什麼,在她身後,小青正把一張紅紙糊在那扇泥窗的窗骨上。轎簾掀開,從裏麵走出一個高個子的女人。隔著飄滿薄霧的蘇子河,他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誰都不知道那個外鄉人怎麼把這個女人弄到手的,看林人丟開手中的鐵鍁,準備去村中看熱鬧的時候,聽見母親在身後咕噥了一句:“可憐的人,把婚事弄得像送葬一樣。”
麥村的人似乎很容易忘記以往的事,時間過了幾年之後,人們對這個安分的外鄉人的態度漸漸變得親昵起來。一些婦女給他送來了山棗和穀物,老人們也來到那間破屋裏幫他張羅著。外鄉人的臉色變得晴朗柔和起來。村中祠堂的老倌提出可以在祠堂裏增設一個祖先的牌位,讓這對新婚的“年輕人”在那裏拜堂成親,但是這個外鄉人默默地拒絕了。他執拗地認為他的祖先不在祠堂裏而在水中,他拉著那個高個子的女人來到了蘇子河邊,對著寬闊的水麵跪了下來,吻了一下河邊的爛泥。
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晚上,林中的那間木房的門被大風吹散了,看林人準備回村取來一些鐵釘將它重新釘好,他提著馬燈,踏著堅硬的凍土朝村裏走,當他走到蘇子河上那條窄窄的木橋上時,他看見河邊的那間屋子裏亮著燈光,那亮光在靜謐的黑夜中將樹木襯得橙黃。他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一想到那個晚上的月光就使人莫名其妙地難受。”看林人說。他的眼前一次次閃現出那個女人的模樣,腦子裏出現了一個“荒唐的想法”。他朝那片燈光走了過去,腳步聲越來越輕,最後,他在那扇暗紅的泥窗下蹲了下來,捅破了窗戶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