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5章 青黃(2)(2 / 3)

她蹲在河邊的一塊背風的幹地上,把懷裏的一疊黃紙揉皺,然後點著了火。“我在前些天就見到過你。”她對我說。我說:“我想找你談一件事。”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你莫非是想從我這兒買幾隻兔子吧?”我搖了搖頭。她笑了:“如果你想買一張床或是幾隻椅子,最好和我的男人去說。”我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個木匠。“你在給誰燒紙?”我問。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紙拿到你父親的墳上去燒?”

……我遞給她一支煙,她接過煙,熟練地銜在嘴裏。這時,那堆黃紙已經燒完了。她在一塊青石板上撣了撣土,然後坐下來。這個看上去麵目慈祥的女人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樣難以接近,她也許早已習慣了讓記憶死去,讓痛苦的根在內心深處的荒原裏發芽。在沉默中,她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我覺得她的神情,她的黑顏色的綢布衫,她胸前鼓蕩的重重的乳房都浸透在往事中間。她在吸完第三支煙後,開始向我談起了去年冬天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個下雪天的早晨,小青像往常一樣在灶屋裏做飯,她的丈夫坐在堆滿木料和刨花的屋子中間。天氣太冷了,他的墨繩被凍成了一團,他等待著女人在做飯時把它在灶壁裏烘化。很久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雪了。隔著半掩的門,她看見自己唯一的兒子在門外陷在雪中玩耍。從瓦縫裏漏進來的雪花將幹草打得濡濕。她好不容易引著了火,濃烈的回煙彌漫了整個屋子。在煙霧中,她看見兒子推開門渾身沾滿雪片走了進來。他好像在父親的耳邊說了些什麼,他的父親正被煙熏得直流眼淚,就一把推開了他。等到小青做完了飯從灶屋走出來,兒子便拽住了她的衣角。他說有一個瘦老頭在門外轉來轉去。小青跟著他走到門外——漫天的風雪中連一隻鳥的影子也看不到。小青想,那一定是一個要飯的老頭,就沒有理他。中午吃飯的時候,他的兒子又一次提起了這件事,他說那個老頭長得很古怪。接著,他便一五一十地把那個老頭的容貌比畫了出來。

“我兒子說起的那個人和我父親長得一模一樣,連穿的衣服都一樣。那時,我的父親已死去多年,”小青說,“我雖然覺得很奇怪,但沒有細想這件事,隻是一整天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傍晚的時候,我的兒子就在門前的這個池塘淹死了。他是在冰上玩的時候掉下去的——我想這裏麵一定有些什麼事情,可當我把這件事講給村裏人聽,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話。”

剛勁的風敲響了林中的樹葉,吹得紙燼的碎片四處紛飛。小青木然地看著我,神情肅穆,恍若隔世。我想起了一本名為《圖騰與火》的書,書中提到在中國南方的一些省份,常常發生一睚靈魂重現的現象。我想,在鄉間,人們往往把接踵而至的災難歸咎於冥冥中的天意,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的敘述包含多少可信的成分,但顯然——她的迷惑和不快立刻感染了我。發生在這個僻靜的山村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是懸在屋簷下的冰棱,每一秒鍾,它都在悄悄地變化著。

“你和父親來到村裏的時候,你母親在哪兒?”我問。“她或許早就死了,我沒有見過她。我父親也可能不是親生的——可村裏的人都這麼看。”

“你父親好像在村裏一直不太習慣?”“是的,那天我和父親到麥村來的時候,剛好碰上了這一帶的梅雨天氣,村中的每一扇門都朝我們關上了……我們隻能呆在雨中。後來,一個老艄公答應我們住到他的屋子裏去——他自己睡在船上,剛來的時候,我們對什麼都不習慣,夜晚,我睡在老艄公的屋子裏,在夢中都感到床板像船一樣在水中搖晃。這個村子裏女人很少。老艄公到了六十多歲還沒有娶上媳婦……我們上岸的第二天,老艄公把我叫到了他的船上……他把我咬得渾身是血。我回到屋子裏就發起了高燒。父親給我解開衣服,用鹽水擦洗傷口……後來,老艄公的船就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