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那個人的棺材。”康康指著稻箱對我說。看上去他是一個直率的青年人,他蹲在井邊的一隻碌碡上,手裏擺弄著一些沙缽殘破的瓷片,他對我拐彎抹角的提問顯得很有耐心。
“那年夏天,暴雨斷斷續續下了二十多天,村子裏的房屋和樹木都浸在了水中。村裏的人都逃到了山上去避水。幾天後,雨停了,大水慢慢退去。一天清晨天剛亮,我站在這座祠堂的閣樓上,看著在水中露出的林子和房屋發愣,突然我發現不遠處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這邊飄過來,我下了樓,蹚著水朝它走了過去。那是一口棺材。它也許是用上等的木料做成的,樣子看上去很結實。棺材吸飽了雨水變得非常沉,我和弟弟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弄到了家裏,當天晚上,村裏的郎中到我家來,看見停在院子中的棺材嚇得跳了起來:‘我還以為又死了什麼人。’起先我們不知道它從哪裏飄來,我想一定是大水衝垮了村外墓地的圍欄,把墳墓托浮了起來。墓地離村子至少有一二裏路,奇怪的是它像一隻認路的黑狗一樣徑直飄到村裏。第二天我和弟弟來到墓地上,果然看見墓地外側的那個墳被洪水衝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露出了一個長方形的深深洞穴,那墳包看起來像一顆開花的棉桃。事後,我們才知道它是那個姓張的人的墳墓。我和弟弟用土把那個洞穴填平,然後把墳包重新堆得像饅頭一樣圓。那天夜裏,我們全家圍著那口棺材爭吵了起來。我的弟弟是一個精明人,雖說他當時隻有十七歲,可是已經在鄰村找到了一個相好,他堅持要把那口棺材改做成一張大床,留著他結婚時用。最後,我的母親用眼淚阻止了他。她說:‘新婚夫妻躺在用棺材做成的床上就會整夜做噩夢。’在這件事情上,我的父親坐在一旁始終沒有說話。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也許想把這口棺材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因為它看上去幾乎和新的一模一樣。最後,我們還是把它改做成了一隻稻廂。在收割的季節裏,我們用它來打穀子,其他的時候,我們就把它抬到屋內貯存糧食。”“你有沒有在棺材裏看見什麼東西?”我問。“沒有,”康康想了一下說道,“那個郎中好像也向我打聽過裏麵有什麼錢財。”“我是說,你有沒有看見一本什麼書?”
“沒有。”我在和這個年輕人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像姑娘一樣多變的眼神中掩飾著什麼心事,這一點,在向我描述那場洪水時,我就已經看了出來。“裏麵總會有一些東西吧,”我說,“那個外鄉人才死了幾十年——不會所有的東西都爛掉。”
康康稚嫩的臉上出現恐慌的神色,沙缽的碎片在他手裏捏得哢哢作響。過了好一陣,康康從碌碡上走下來,來到我的跟前,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
“沒有,我是說什麼也沒有,連屍骨都沒有。”我一愣。
“起先我心裏也納悶,這個狗日的外鄉人怎麼會連一根頭發、一根骨頭都不見?也許他的墓早已被人盜過了。這件事,除了弟弟和我,誰也不知道。現在我也有些害怕,有時真想把那隻稻箱劈了當柴禾燒掉。”
那隻稻箱拘束地占據著院子的一角,菜畦中的一根牽牛花爬上了赭黃的箱壁,它仿佛是一個早已消逝的生命留下的依稀可辨的痕跡,又像是一句諺語——在民間的流傳中保留下來的最精練的部分。
五
重陽節的那一天,我在一個圓形池塘的邊上找到了小青,她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美麗的容顏像一支歌謠一樣消失了,又如一隻鳥永遠飛出了它的巢穴,衰老仿佛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她與以往的歲月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