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1章 瘸子,或天神的法則(1)(1 / 2)

機村人物素描之一

阿來

阿來(1959年~),四川馬爾康人。主要作品有: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裏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詩集《梭摩河》;長篇散文《大地的階梯》等。

一個村莊無論大小,無論人口多少,造物主都要用某種方式顯示其暗定的法則。

法則之一,人口不能一律都健全。總要造出一些有殘疾的人,但也不能太多。比如瘸子。機村隻有兩百多號的人,為了配備齊全,就有一個瘸子。

而且,始終就是一個瘸子。早先那個瘸子叫嘎多。這是一個脾氣火暴的人,經常揮舞雙拐憤怒地叫罵,主要是罵自己的老婆與女兒是不要臉的婊子。他的腿也是因為自己的脾氣火暴才瘸的。那還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他家的莊稼地靠近樹林邊,常常被野豬糟踐。每年,莊稼一出來,他就要在地頭搭一個窩棚看護莊稼,他家也就常常有野豬肉吃。但他還是深以為苦,不是怕風,也不是怕雨。他老婆是個靦腆的女人,不肯跟他到窩棚裏睡覺,更不肯在那裏跟他做使身體與心緒都鬆軟的好事情。

他為此怒火中燒,罵女人是婊子。他罵老婆時,兩個女兒就會哀哀地哭泣,所以,他罵兩個女兒也是婊子。女人年輕時會跟喜歡的男人睡覺,婚後,有時也會為了別的男人鬆開褲腰帶,但她們不是婊子。機村的商業沒有發達到這樣的程度,但這個詞可能在兩百年前,就在機村人心目中生了根。很自然地就會從那些脾氣不好、喜歡咒罵人的口中蹦了出來,自然得就像是雷聲從烏雲中隆隆地滾將出來。

後來,瘸子臨去世的那兩三年,他已經不用這個詞來罵特指的對象了。他總是一揮拐杖,說:“呸,婊子!”“呸,這些婊子!”

每年秋天一到,機村人就要跟飛禽與走獸爭奪地裏的收成。他被生產隊安排在護秋組裏。按說,這時野獸吃不吃掉莊稼,跟他已經沒有直接關係了,因為土地早已充公,屬於集體了。此時的嘎多也沒有壯年時那種老要跟女人睡覺的衝動了,但他還總是怒氣衝衝的。白天,護秋組的人每人手裏拿著一麵銅鑼,在麥地周圍轟趕不請自來的飛鳥。他扶拐的雙手空不出來,不能敲鑼,被安排去麥地裏扶起那些常常被風吹倒的草人。他扶起一個草人,就罵一句:“呸,婊子!”

草人在風中揮舞著手臂。他這回是真的憤怒了,一腳踢去,草人就搖搖晃晃地倒下了。這回,他罵了自己:

“呸,婊子!”

他再把草人扶起來,但這回,草人像個瘸子一樣歪著身子在風中搖搖晃晃。瘸子把臉埋在雙臂中間笑了起來。隨即,瘸子坐在地上,屁股壓倒了好多叢穗子飽滿的麥子,仰著的臉朝向天空,笑聲變成了哭聲。再從地上站起來時,他的腰也佝僂下去了。從此,這個人不再咒罵,而是常常顧自長歎:“可憐啊,可憐。”

天下雨了,他說:“可憐啊,可憐。”秋風吹拂著金色的麥浪,哐哐的鑼聲把覓食的鳥群從麥地裏驚飛起來,他說:

“可憐啊,可憐。”晚上,護秋組的人,一個個分散到地頭的窩棚裏,他們人手一支火槍,隔一會兒,這裏那裏就會“嗵”出一聲響亮。那是護秋組的人在對著夜裏影影綽綽下到地裏的野獸的影子開槍。槍聲一響,瘸子就會歎息一聲。如果很久沒有槍響,他就坐在窩棚裏,把槍伸到棚外,衝著天空放上一槍。火藥閃亮的那一瞬間,他的臉被照亮一下,隨即又沉入黑暗。但這個家夥自己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所以,槍口閃出的那道耀眼光芒他沒有看見。還有人說,他的槍裏根本就沒有裝過子彈。自從腿瘸了之後,他的火槍裏就沒有裝過子彈了。那時,他在晚上護的是自己家地裏的秋。機村人的耳朵裏,還沒有灌進過合作社、生產隊、大集體這些現在聽起來就像是天生就有的字眼。那次,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一頭野豬給打倒在麥地中間。本來,一個有經驗的獵手會等到天亮再下到青稞中去尋找獵物。機村的男人都會打獵,但他從來不是一個提得上名字的獵手,因為從來沒有一頭大動物倒在他槍口之下。看到那頭身量巨大的野豬被自己一槍轟倒,他真是太激動了。結果,不等他走到跟前,受傷的野豬就喘著粗氣從青稞中間衝了出來,因受傷而憤怒的野豬用長著一對長長獠牙的長嘴一下掀翻了他。那天晚上,一半以上的機村人都聽到了他那一聲絕望的慘叫。人們把他抬回家裏,野豬獠牙把他大腿上的肉撕開了,把白生生的骨頭露在外麵。還有一種隱約的傳說,他那個地方也被野豬搞壞了。那畜生的獠牙鋒利如刀,輕輕一下,就把他兩顆睾丸都挑掉了。第二天,人們找到了死在林邊的野豬,但沒有人找到他丟失的東西。人們把野豬分剖了分到各家,他老婆也去拿了一份回來。一見那血淋淋的東西,他就罵了出來:“呸!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