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老燕南(2 / 2)

徐嘉炎後來依附翰林院侍讀學士高士奇。”高士奇也是浙江人,早年因家境貧困而流寓京師,以賣字畫度日。適逢納蘭明珠在廠肆中看到他寫得一手好字,就延至府中指導容若書法。容若與高士奇頗多唱酬,由於容若的關係,高士奇與朱彝尊、秦鬆齡、嚴繩孫亦有唱酬。

除了因朱彝尊不留情麵的嘲諷之外,高士奇和徐嘉炎對秦鬆齡下手的原因,則是因為秦不給麵子。高士奇曾將所著《扈從東巡錄》,囑徐乾學求秦鬆齡為其作序,秦未應,徐隻好自己寫了一篇。於是,高士奇心深恨秦,終於在“甲子順天科場之獄”事件上“密為主之”,借事生風。其實,該案並無關節弊端,隻是個別試卷中出現文體不正、文理悖謬的現象,以此坐罪,確實冤枉。

朱、秦之事都發生在康熙23年。朱彝尊因為攜楷書手王綸入史館私錄四方經進書,為掌院學士牛紐所劾,以“漏泄”罪降職。秦鬆齡則因為主持甲子順天鄉試以有情弊被究奪職。

這兩個人,都是在康熙18年同嚴繩孫一起被舉薦參加博學鴻儒科考試,又同入翰林院為編修。兩個人的遭遇其實都屬於在政治鬥爭落敗。

兔死狐悲,這兩件事的接連發生,使一貫有山林之誌的嚴繩孫感到了危險,他因之下定了離去的決心。

這一天,容若和嚴繩孫兩個人,對著淥水亭碧色的湖水,“相與敘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始終。語有所及,愴然傷懷久之。”

康熙23年冬,典順天武闈鄉試事竣之後,嚴繩孫即提出請假回鄉,盡管皇帝對他還提出“望日夕進用”的挽留之言,他還是毅然抽身退步,離開了喧爭之地。

在朱、秦事件上,容若憑借著父親昔日對高有過知遇,以及自己與高之間的師友關係,從中斡旋,方保證朱彝尊不去職、秦鬆齡不入獄。要知當時,明珠與索額圖互相傾軋已兩敗俱傷,高士奇依仗著聖祖寵信,權勢日盛,足與明珠相抗衡。

然而,他無法阻止嚴繩孫的南歸。他也不能阻止。

這天,是嚴繩孫離京的日子,容若設宴為他送別。席上,容若始終難過。

嚴繩孫詠道:“不是恩深便拂衣,涓埃生死報應稀,吳牛避熱先愁喘,宋鷁衝風且退飛。十載青雲雙鳳闕,三春紅雨一漁磯;去來我亦無心者,何必從人定是非。”

從前,中國的水牛多生長古吳地,即長江、淮河一帶,稱吳牛。吳牛怕熱,隻要一見到太陽,便全身發熱,喘個不停。以至於它在看到同樣掛在天上的圓月時,誤以為是太陽,也立刻嚇得喘起氣來。這種情形,有時同人的杯弓蛇影是一個道理。

《世說新語》裏記載了晉武帝時一個叫滿奮的人的故事。此人怕冷,尤懼冷風。一日入宮朝見,見宮裏的琉璃窗戶極薄,不禁發起抖來,臉色變得很蒼白。武帝怪之,追尾其原因。滿奮據實以答。武帝聽完大笑,道:“琉璃窗不過實密似疏”。滿奮羞慚,自嘲道:“臣猶吳牛,見月而喘。”

嚴繩孫自比吳牛,實則同滿奮一般,睹朱、秦之悲而物傷其類。

當夜,容若將嚴繩孫送至城門外,他口占一詩:

半生餘恨楚山孤,今夜送君君去吳;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猶照故人無?

嚴繩孫聞聽此詩,眼裏立刻湧起淚水。他勉強忍住,道:“成哥兒保重,他日江南相見……”說罷抱拳而去。

嚴繩孫一路行著,一路回想容若剛才所詠詩歌,想到“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猶照故人無?”心中深覺難過和不安。他想:“此詩太過傷感,實為不詳。”

官場傾軋,朋友的漸次離去,淥水亭的逐日冷清,令容若悵然若失。嚴繩孫走後,容若獨自在淥水亭畔,枯坐良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日,容若又在淥水亭畔流連,他想,嚴繩孫終擺脫樊籠,遠在江南,此際不知正如何瀟灑?

回到書房,容若寫道:

藕蕩橋邊理釣莆,苧蘿西去五湖東,筆床茶灶太從容。況有短牆銀杏雨,更兼高閣玉蘭風,畫眉閑了畫芙蓉。

容若將詞作封好,遣人送江南嚴繩孫。

是夜,容若夢到自己到了江南,見到了友人嚴繩孫。在飄蕩的小船上,他們握手言歡。然而,還未說上兩句話,夢醒了。容若細細回想著夢裏的一切,直到東方既白,雞鳴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