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南北真如夢,但臥金山高處。白波東逝,鳥啼花落,任他日暮。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否。
可憶柴門深閉。玉繩低、翦燈夜語。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愁對西軒,荔牆葉暗,黃昏風雨。更那堪、幾處金戈鐵馬,把淒涼助。
——《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
康熙24年春天,嚴繩孫再次踏入了淥水亭。
他在門外站立良久,遲遲不肯邁入明府。府內,容若坐在湖邊,望著碧色的水沉思。近來他又感身體不適。此時,抱病的他在等待,等待一場無法挽回的別離。他知道,他的朋友,翰林院編修嚴繩孫將要“奉假南歸”。嚴繩孫這次南歸,名義是“奉假”,實際是辭官。
他為何要走?是已厭倦這北風中的江南嗎?還是思念故土,渴望回歸?容若聽到了令他心驚的腳步聲。嚴繩孫出現了,這是為了告別的出現。
容若上前一步,握住嚴繩孫的手,說不出話來。嚴繩孫強自笑道:“成哥兒可還記得當初在這淥水亭?”他也哽咽,說不下去了。
從任職的第一天起,嚴繩孫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從來到京城的那一日,他就已經準備離去。在他心裏,從來沒有真正將這巍峨的京城當成自己的故土。
然而,他必須來,朝廷看似溫和的邀請裏暗藏殺機。作為個體,是無法同整個體製抗衡的。他畢竟已經是清朝的子民,雖然有一段屬於前朝的過去,但是,他不曾出仕,在政治履曆上,他是幹淨的,他可以坦然地接受清王朝的任命和眷顧。不僅僅是坦然,也是必然。
他也有太多的無法離去:這淥水亭,這淥水亭中含笑的青年,也是他不忍離去的理由。
他延宕著,既要給朝廷一個交代,也要給自己在這北地江南中得到的慰藉一個交代。直到朱彝尊鐫級、秦鬆齡奪職,嚴繩孫感到,自己應當離去了。
容若道:“竹垞先生降職之事,真出乎意料。萬沒料到,高先生竟會如此……”
嚴繩孫緩緩搖頭:“這事不意外。自從高士奇由明相薦舉,得了皇帝爺的賞識,朝夕之間便成了中書舍人、賜鴻博出身,入值南書房,這人就變了。他原本於學問“粗有間架,了無深入之功”,卻又喜在公卿間招搖,自然得罪了不少人。我們這批人裏,對他不滿的尤其多。他漸漸地也就聽說了,這次,隻不過是殺雞駭猴,逞威風之餘,也是教這些往後不敢小瞧他。”容若聽了,不住搖頭,道:“隻不過自取其辱,竟至如此報複,竹垞先生未免太冤。”
嚴繩孫看著容若道:“朱竹垞卻也不冤。他這事,跟另一個人還有關係。說起來,這個人,成哥兒也認識。””
容若沉思了一會兒,道:“難道是徐?”
嚴繩孫點點頭,道:“正是。這也是個小人。朱竹垞搞成今天的樣子,他可出了不少力。”
容若道:“這麼說來,是這徐嘉炎與族叔徐善為高士奇代作《春秋地名考略》一書,竹垞先生看不過眼,便作《詠史》二詩諷之,如此便開罪了高士奇。高士奇惱羞成怒,嗾使掌院學士牛紐對朱彝尊進行報複。”
嚴繩孫道:“看起來這因果便是如此,但還不止。你還記得你同梁汾編《今詞初集》的事嗎?”
容若道:“記得。啊……原來如此。”
嚴繩孫道:“便是如此,那秦鬆齡的事,也是這二人一手炮製的。”
容若見說,不住點頭又搖頭。
見容若明白過來,嚴繩孫便歎息著不說了。
原來,朱、秦二人,都是典型的江南文人,恃才傲物,人與之相處,往往動輒得咎。當初朱彝尊有位同鄉,名叫徐嘉炎,也是“鴻博”科試子、翰林院編修。徐嘉炎原本詞寫得不錯,著有《玉台詞》。當年“淥水亭”開建詞社,曾有人將徐舉薦給容若。後來容若與顧貞觀同輯《今詞初集》,在初稿中已選徐詞多首,並曾向徐出示過。徐嘉炎在《玉台詞記》中,還頗為自豪地記載過此事,有“開亭淥水,雕槧梁溪,幾成終南捷徑”之語。但不久因徐嘉炎與朱彝尊二人爭名成隙,也間接影響到其和容若的關係,因而在最後刊刻出來的《今詞初集》中,徐作竟棄之不錄:“先選詞,後見絕”。那徐嘉炎不敢得罪容若,卻把這筆賬算到了朱彝尊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