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容若要的生活,這是容若的江南。
康熙21年元宵節,容若與陳其年、嚴繩孫、朱彝尊、顧貞觀、吳兆騫、薑宸英等人,同飲於花間草堂(也即通誌堂),作燈夕會。中席,容若笑道:“不若我們以《沙燈圖繪》為由,各為《臨江仙》一闕。”
眾人稱善。起先,薑宸英和吳兆騫才寫出一半,容若便道:“某字於聲未諧,某句調未合。”容若此言方出,“少時與客為長短句,亦不下百餘曲”的狷介薑宸英,不覺氣短,遂對吳兆騫道:“此事終非吾勝場”,吳兆騫“亦笑起而擱筆。”
在同眾多卓然不群的心靈的交鋒之中,容若漸漸成為一個年輕的漢學名家。如同朱彝尊有《曝書亭詞》、陳維崧有《湖海樓詞》、嚴繩孫有《秋水詞》、顧貞觀有《彈指詞》,容若也寫出了清新雋永、哀感頑豔的《側帽詞》、《飲水詞》,後世皆稱納蘭詞。
淥水亭是容若的樂園,也是這些寄居京城的江南人的樂園。
容若素性喜聚不喜散。然而,他卻不得不麵對一次次聚散。有些聚散,是緣於容若的侍衛身份。容若曾在《踏莎行》詞中寫道:
倚柳題簽,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誰知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淄塵老。
他心中深怨馳驅扈從,貽誤了他賞心悅目的時光,使他早生華發,銷盡了他慧男子的錦繡心腸。
有些聚散,則是緣於他人的命運。參加“淥水亭雅集”的人們,大部分後來都曾入朝為官。而隻要身居宦海,難免起伏。那時,清朝規定凡不得為官者,不能久居京城,於是,聚散便成了常事。容若的友人之中,嚴繩孫升為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編修。任職期間,雖然這位被逼入仕的江南人參加“纂修明史,平定三逆方略,晝夜不輟”,並且“奉命典試山西,誓得真士”,但卻思念故土,中心常悔,康熙24年,嚴繩孫退隱南歸,居無錫縣西洋溪畔,溪上有藕蕩橋,嚴繩孫自稱“藕蕩漁人”,以掃地焚香度過晚歲;朱彝尊被劾去官,後雖複官,但很快便辭官回到家鄉,讀書自娛,卒年81歲;朱彝尊,康熙20年充日講起居注官。是年秋天,任江南鄉試主考。康熙22年,入值南書房。自康熙18年至23年,朱彝尊深受皇帝寵愛,玄燁準他在紫禁城騎馬,賜居於禁垣東邊,還經常賞賜瓜果酒饌。他終於結束了四處飄零的生涯,在皇恩眷顧中幸福地讀書藏書。而薑宸英,70歲時終成進士,授翰林院編修,72歲奉命主持順天鄉試。因禦史鹿佑劾奏正主考李瑤受賄舞弊被牽連下獄,於獄中病死。
這些人,都曾帶著滿懷江南氣息來到淥水亭,滿足了容若對江南繁華的追想,但最終都煙消雲散。
容若去世死後,明珠府裏,池亭冷落,詞客星散。曾經綠水瀲灩、朱荷繞門逐漸蕭瑟、破敗。那些聚會時的陶然忘我,與別離時的情慟於中,皆成一夢。嘉慶年間,任丘詩人邊袖石曾到什刹海尋訪過淥水亭遺址而未果,寫下了“雞頭池涸誰能記,淥水亭荒不可尋”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