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添淒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須知道、福因才折。獨臥藜床看北鬥,背高城、玉笛吹成血。聽譙鼓,二更徹。
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淚似秋霖揮不盡,灑向野田黃蝶。須不羨、承明班列。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又蕭寺,花如雪。
——《金縷曲》
在薑宸英離京的日子裏,容若常常想起這江南狂友:
廿載疏狂世未容,重來依舊寺門鍾,曉衾何處還家夢,惟有涼颭起古鬆。
想到他離去時落木蕭蕭,同薑宸英相識的情形又回到容若心裏。
康熙12年初夏,在徐乾學府上,容若見到了薑宸英。那日本是容若同韓菼和幾位同門在徐府盤桓。他們同徐乾學清談了約一個時辰,剛行告退。這時,一個人徑直走了進來。
那人生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眼神深沉而輕蔑。
韓菼見了那人,拱手行禮。那人也不還禮,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招呼,臨走用逼視的目光盯了容若一眼便進去了。
容若等那人進去,問韓菼道:“這是?”
韓菼笑道:“這便是薑西溟。”
容若道:“便是那工書法,以一手洋洋灑灑、‘醇而不肆’的古文著稱的薑西溟?”
韓菼道:“正是此人。他同蓀友先生齊名。不過蓀友先生衝淡,此人正好相反,大有狷介之氣。”
容若聽得是薑宸英,心裏“咚”的一下,感覺腳底的血液湧上了頭頂。他早就聽嚴繩孫提起過此人。薑宸英、朱彝尊和嚴繩孫並稱“江南三布衣”。
江南的儒林文苑,多有以“狂者”自居的文士。“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的李贄、“忍饑月下獨徘徊”的徐渭、以割頭而先飲酒為痛的金聖歎,這些江南士子以其傲視權貴的“狂怪”個性,離經叛道的啟蒙思想熔鑄了一進步的江南文化。薑宸英正是這樣一種人。
韓菼見容若低頭不語,以為他因為薑宸英剛才無禮而不快,便道:“自古有才之人,恃才放曠,往往不拘禮法。”
容若道:“這西溟先生有意思,改日倒要好生結交。”
正如韓菼所料,一見麵,容若就強烈感受薑宸英身上那種獨特的狷介。這種狷介是文人的恃才放曠,瀟灑而令人不快。然而容若並不以為意。他直覺到薑宸英的狂怪中有傲兀的痛快,他認為這種狷介是江南文化脈搏中特有的“狂狷之氣”,這是一向溫文爾雅的容若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的,但這恰恰是容若認同薑宸英根由。
薑宸英對於容若的意義,正在於他喚醒了容若心底的狂逸。後世人看容若,總以為他是翩翩濁世佳公子,隻一派文人病弱氣息。其實,容若畢竟是滿人後裔,從小習射,至死都擔任武職,他身上既有書生的醇厚,也有血性張狂,正是這種張狂,令容若一生都在儒雅的外殼之下堅持自己的至情。
薑宸英,字西溟,號湛園,浙江慈溪人。他經學根底深厚,文名不菲,當朝天子玄燁便一早知道薑宸英文名,曾對左右說:“薑西溟古文,當今作者”,並有意羅致。
和康熙意願相得的是,薑宸英對於功名也是狂放而熱烈的。在與人交往中,他從不掩飾自己對仕宦的熱衷和追求,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才能足以傲視朝堂上任何一位在職朝臣。然而,世事往往如此,越是熱衷的,最終越易以失意告終。薑宸英以狷介名,也以狷介不名。
康熙18年,葉方藹、韓菼準備推薦薑宸英參加博學鴻儒科。恰巧葉方藹於會試時期因事出京,推薦未遂。
薑宸英求官無門,在京城到處漂泊。這日,容若同他又在徐府遇見,容若道:“西溟先生如不嫌棄,不如暫居吾家家廟之中。”薑宸英見容若誠懇,自己又的確一文不名、無處可去,倒痛快答應了。
隔了一日,薑宸英正在廟裏閑逛,容若來了。容若抱拳恭請:“我尋了條小船,特來請西溟先生喝酒去。”那薑宸英正閑得無聊,便跟了容若而去。
兩人先吃過飯,在淥水亭裏並肩而行不遠,便上了船。他們交替著操槳,在蓮葉間出入,倒也快活。薑宸英吃飽喝足,值此好風好水,不覺狂性大發。他佇立在船頭上,彼時東風乍起,吹得薑宸英須發盡散。他乘興賦詩雲:“散漫楊花雪滿堤,停船隻在畫廊西,東風底事吹歸急,不管狂夫醉似泥。”容若見薑宸英盡顯狂士本色,激動得眼中含淚。他感到,自己終於同另一個自己在江南重逢了。
以名士出山的方式失敗後,薑宸英也參加過一些考試,力圖仕進。但每以大鬧科場告終。那日,風和日麗,天氣溫暖得有點發燙。然而,令考場裏的考生們感覺到更加滾燙的,是薑宸英那飛揚的神采。薑宸英本來一早成名,“主試者爭欲得”,聽聞薑宸英參試,主考官倍感興奮,都想為皇帝將此人納入甕中,好去邀功。
然而疏狂的薑宸英卻不肯遂人願,他來之前,因為誌在必得,卻因早負盛名,內心實在不願同無名之輩同下考場,一點心事無人省得,竟至大醉。薑宸英也不在乎,就帶著一身的才氣和酒氣進了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