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淚似秋霖揮不盡,灑向野田黃蝶。須不羨、承明班列。馬跡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又蕭寺,花如雪。
誰複留君住?歎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最憶西窗同翦燭,卻話巴山夜雨。不道隻、暫時相聚。袞袞長江蕭蕭木,送遙天、白雁哀鳴去。黃葉下,秋如許。
曰歸因甚添愁緒。料強似、冷煙寒月,棲遲梵宇。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有解憶、長安兒女。裘敝入門空太息,信古來、才命真相負。身世恨,共誰語。
原來,聽說薑宸英將要帶著滿腹失意離京,容若心中說不出的難過。薑宸英的狷介曾經引發了和容若之間的一些誤會,世人皆謂薑宸英因悍奴遷怒容若,然而容若未覺自己冤屈,但憫薑宸英之被欺。容若隻是恨自己,不能避免惡犬傷人。
在薑宸英離去的這一天,容若在家中徘徊,如同困獸般焦灼。末了,他連續寫了三首悲憤長調,便向薑宸英離去的岸邊而來。
此刻,原本落索的薑宸英讀罷詩歌,臉上竟浮出了笑意。他道:“‘以餘之狂,終日叫號慢侮於其側’,而君‘不予以予怪,蓋知予之失誌不偶而嫉時憤俗特甚也,然時亦以規予,予輒愧之’”。容若聞言,隻是流淚。
薑宸英反毫無悲切之意,他對容若道:“有成哥兒此調,西溟無恨矣。”他接過容若替他準備回鄉葬母的銀子,既不道謝,也不再道別,徑自去了。
薑宸英走了,帶著他的狷介而去。容若不知道,他何時會帶著這狷介重返京城。在容若的生命中中,離別總是令他痛徹心扉,然而離別又總是那樣揮之不去。
容若站在薑宸英離去的岸邊,在江風吹拂中想起了這年春天自己參加的那次西山聚會。
那是春風最明快的季節,張純修邀請大夥兒去他的西山別墅賞春。容若同陳維崧等人並馬前往西山,路上又遇著詞科試子秦鬆齡、施閏章、朱彝尊等人。眾人一路縱馬行去,隻見山側春花次第開放,春意盎然。陳維崧道:“如此美景良辰豈能無詩?不若咱們聯句助興罷?”
眾人自然道好。
陳維崧道:“那我先來,‘山郭尋春春已闌’。”
秦鬆齡道:“才道賞春,卻又嫌春去,那我便接,‘東風吹麵不成寒’”。
嚴繩孫捋著胡須,悠然接道:“青村幾曲到西山。”
眾人道,“果真是蓀友先生,春便也這般寡淡遼遠。”
薑宸英不失狷介本色,縱聲接道:“並馬未須愁路遠。”
眾人撫掌:“當真瀟灑得緊。”
朱彝尊接道薑西溟的意道:“看花且莫放杯閑。”
容若聽著眾人聯句,一邊看山花爛漫處幾點枯黃,心中突然悲傷,便接道:“人生別易會長難。”。
各人接上一句,眾人便讚聲“好”,及至容若接了這句,嚴繩孫道:“成哥兒此句算是點題,然而未免憂思泛起,有傷春之意。”
容若也自覺得,遂強笑道:“成德若是壞了大夥兒雅興,情願待會兒罰酒。”
眾人皆笑著點頭,並轡疾馳而去。
容若騎馬行在眾人之間,見大夥兒並馬尋春賞花,皆春風滿麵,不愁路遠,但他睹此樂景,卻隻覺心中陣陣悲戚。恍惚之間,他驟然想起了自己10歲那年,父親牽著自己遊上元燈節的快樂同悵惘。又想起當年,他也曾經同盧氏一起在春風中繾綣。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生命之中,相聚往往不過一瞬,而別離卻是極其久遠。
懷著這樣的心事,容若隨眾人到了西山。
容若還記得,那日是曹寅同宗兄弟曹賓及帶去的豐潤家釀浭酒,本是請大夥兒嚐鮮,卻未料成了恭賀張純修去江華赴任的喜酒。那是容若生命中第一個離去的友人。當時容若聞言,心中一緊。他朝張純修望去,可巧張純修也在望他。張純修笑著,朝他微微點了點頭。
張純修走到眾人中間,道:“見陽接到任命,不日將赴江華。”
容若聽了,心道:“人生別易會長難,原來先前做的詩是應了這事。”一陣傷感湧上心頭。
眾人聞言紛紛同張純修敬酒道喜,又間以吟詠贈別。各人喝至微醺,便鬧著要去遊耍。於是呼朋引類,隨後曆覽了潭柘、戒壇諸名勝,晚間又留宿見陽山莊。在星辰的光芒之下,容若懷抱離愁別緒,帶著醉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