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人此夜涼(3 / 3)

順治元年,李自成起義軍攻入北京,崇禎帝自縊身死,深受皇恩的吳梅村立刻自縊跟隨,幸為家人所救。為了父母而活的吳梅村在之後的10年裏,屏居鄉裏,不肯出仕。道順治10年,在朝廷的再三逼迫下,在雙親恐懼的眼神中,吳梅村違心應詔入都,授秘書院侍講,不久升國子監祭酒。然而,為官的吳梅村並不安心,他時時想起崇禎對自己的恩情,痛感煎熬,這樣的一種心情,如同他描繪的吳兆騫的心情:“生非生兮死非死”。

4年後吳梅村終於無法忍受,便以患病為由,辭歸故裏。然而,入仕清朝的4年生涯從此成為吳梅村一塊心病。據民國蔣芷儕《都門識小錄》載:“昔吳梅村宮詹,嚐於席上觀伶人演《爛柯山》,某伶於科白時,大聲對梅村曰:‘姓朱的有甚虧負於你?’梅村為之麵赤。”康熙10年,吳梅村病重,臨終道:“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曆艱險,無一境不嚐艱辛,實為天下大苦人。吾死後,斂以僧裝,葬吾於鄧尉靈岩相近,墓前立一圓石,日:‘詩人吳梅村之墓’。”吳梅村深恐後人以入清官職“祭酒”相稱,堅持以“詩人”的身份離開人世。

到了容若的年代,隨著清朝統治的穩固,人心思定,明朝遺老已不成氣候,但江南人吳梅村等仍是江南一道黯淡卻雋永的風景。

顧貞觀聽了容若之詞,念及吳梅村,複吟道:“人生千裏與萬裏,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詆!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裏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複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八月龍沙雪花起,橐駝垂腰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後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鬢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莫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隻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顧貞觀所吟,正是吳梅村《悲歌贈吳季子》。

兩人吟罷,相對無言,各自想著心事,心事中卻一般是那流落飄零的吳兆騫,唯覺夜涼。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年。

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綠乍和煙。倩魂銷盡夕陽前。

——《浣溪沙》

淥水亭的生活使容若的心前所未有的豐盛。他很少感到孤寂了,因為他的江南友人,以或敦厚或狷介的方式充實了他的心靈。

容若喜歡交友,然而不同聲氣者絕不相與。身為權相之子,又好交遊,於是不少追名逐利、趨炎附勢之徒對他爭相逢迎。然而容若不是“相接如平常”,就是“輒謝弗與通”。“客來上謁,非其願交,屏不肯覿麵,尤不喜見軟熱人。”。

是以,在淥水亭裏出入的,多是“單寒羈孤侘傺困鬱”的漢族士子,“於世所稱落落寡合者”。這些人的才學和非同一般的品格,同容若的內心如出一轍。

以磨勘落職的秦鬆齡、屢躓有司的薑宸英、為謠啄所中的顧貞觀、因貧寠而流寓京師的梁佩蘭、翁叔元、和一度隱居山林的嚴繩孫都是容若的上賓。此外,宜興人陳維崧、“號嶺南三大家”之一、廣東南海人梁佩蘭也是座上常客。

這些人,大多為江南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出身世家,博學能文,“皆一時之俊異”,其中不少人的父祖是明朝的鼎臣宿望。然而隨著改朝易代,他們大多家道中落、仕途蹭蹬、生計窘迫。

容若愛這群江南人,愛他們過往的光輝和今時落魄中的獨特。每有空閑,容若便同他們起遊園賞勝、切磋詞藝,“劇談文史,摩挲書畫”。在和這些漢族士子交遊中,容若越來越像江南那樣活著了,他何曾想到,在不久的將來,他也將如江南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