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此話,真是知己之言。而容若,則是完全被顧貞觀感動了。在容若心裏,朋友之間的情意,甚至比男女之間的感情來得更為凶猛,男人之間的了解和相惜,是更偉大而深沉的友誼。所謂“知己”,實為生死之間的不離不棄。容若認為,顧貞觀為吳兆騫所作之《金縷曲》,其沉痛深摯完全,李陵與蘇武的《別離詩》,及向秀悼念亡友嵇康的《思舊賦》並論。
李陵與蘇武的別離詩歌,雖被認為是後世偽作,然而個中深情厚誼、辛酸況味,卻並非作偽。李陵乃飛將軍李廣之孫子,本是一員戮力抗擊匈奴的悍將。天漢二年夏,李陵奉武帝之命迎擊匈奴,不久被緹侯單於的三萬大軍包圍,苦戰數月後輜重耗盡,箭矢射空,終於全軍覆滅。李陵被俘。期間因人挑唆致使漢武帝早對其產生了猜忌之心,故無法原諒李陵的失敗。朝廷眾臣於皇帝震怒之下,紛紛落井下石斥責李陵,這激怒了平素與李陵相交淺淡但卻正直的司馬遷,他毅然為李陵辯護,卻為自己招來了可怕的腐刑。
一年後,漢武帝思及前事始有悔意,於是遣將再度出擊匈奴,欲以完勝迎回李陵,然而漢朝再度敗了,失敗者為求自保,便造謠說李陵正替匈奴練兵。惱羞成怒的漢武帝於是殺了李陵全家,這使李陵再無退路。其實,漢武帝是再一次被欺騙了,替匈奴練兵的並非李陵,而是漢軍邊塞都尉李緒。李陵滯留匈奴日久,單於欽佩其英勇,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並封其為右校王,失去全部親人的李陵從此在匈奴紮了根。
之後蘇武來到匈奴,被困19年間,他和李陵成了朋友,並在匈奴成了親。漢昭帝即位後,李陵拒絕了歸家的邀請,卻幫助蘇武返回漢朝。於是,在那個風沙的夜晚,這兩個身在異鄉的故人要分別了。將去的蘇武含著淚,對他患難中的朋友唱道:“黃鵠一遠別,千裏顧徘徊。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請為遊子吟,泠泠一何悲。絲竹厲清聲,慷慨有餘哀。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俯仰內傷心,淚下不可揮。願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李陵也落淚了,他和道:“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回到漢朝的蘇武常常會想起大漠中的李陵,想起他們那段背著匈奴人相對懷念故土的歲月,然而,直到死,他們也沒有相見。那一別,便是永別。
永別,是摯友間最難堪的情景。向秀“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是至交好友,嵇康遇害後,在司馬氏的高壓下,向秀被迫應征至洛陽。去洛陽的道路,曾是當年他與嵇康共同走過的路,當向秀經過嵇康的舊居,正感物是人非,忽聽到鄰吹響了淒惻的笛聲,向秀回想嵇康當年“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的情景,不禁悲從中來,涕淚縱橫,遂寫下了懷念之作《思舊賦》。其賦有雲:“經山陽之舊居。……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複尋”。人去樓空,舊宅如同荒塚。往事堪哀,而今亦可悲。如同李斯被腰斬時對說兒子:“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一切都已經不複重來了。
因為覆水難收,更見友情之珍重。這樣的蘇武與李陵,這樣的向秀與嵇康,這樣的顧貞觀同吳兆騫,容若豈能旁觀?容若心道:“有友如此,夫複何言。”
顧貞觀見容若答應,激動得老淚縱橫。他也顧不得有得寸進尺之嫌,顫聲說道:“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
容若略一思索,咬咬牙,道:“便如梁汾所言。”
顧貞觀見容若答應,念及吳兆騫生還有望,數年來的心事第一番有了著落,不禁喜得連連落淚。容若見之心酸不已,隻不住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