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隻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裏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金縷曲·簡梁汾》
嚴繩孫的離京,令容若心中常升起惆悵,好在顧貞觀的出現,使他稍解愁思。他們彼此酬作,表達人生的悲歡,也傾訴彼此心中的騷怨。顧貞觀詞,格調高亢,情緒激越,並不追求含蓄澹蕩的意境,而以氣吐如虹之勢直抒胸臆,與容若極相契合。顧貞觀也和容若一樣,反對創作專師古人。他除了以詞代信,還以詞作題跋,以詞代銘,他對容若道:“吾詞獨不落宋人圈憒,可信必傳。”
這日,容若步入草堂,見桌上墨跡尚溫,顧貞觀臉上隱有戚容。他拾起紙,見是兩首新詞: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複雨翻雲手。冰與雷,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白馬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間到此淒涼否?千萬恨,從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醜,共些時,冰霜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容若細細讀完,隻覺其詞有婉轉不盡之悲戚,直搗人心肺,令人欲罷不能。他道:“梁汾兄卻為何人做此哀辭?”顧貞觀聽問,竟掉下淚來。一會兒,顧貞觀抬起頭,對容若道:“此事一言難盡。”
容若道:“請兄為成德說之。”顧貞觀抹抹眼淚,道:“丁酉科場案,成哥兒可聽過?”
容若略一沉思,道:“莫非是順治朝那次?”
顧貞觀點頭,道:“不是一次,是三次。順治14年,歲次丁酉,先後發生了三次科場舞弊案,分別為丁酉順天鄉試案、丁酉江南鄉試案、丁酉河南鄉試案。發生在順天鄉試的科場案,乃因正考官曹本榮、副考官宋之繩,夥同考官李振鄴、張我樸等人,公然在考場內互相翻閱試卷,照事先擬好的名單決定取舍。”
容若道:“如此膽大妄為,必是為了結權貴,又或貪財納賄。”
顧貞觀道:“誰說不是?因此發榜後,參加考試的眾人不服,議論紛紛。之中便有考生提議,集體到文廟去哭訴,上千人啊,把文廟堵得滿滿當當。”
容若聽罷,道:“好!原該這樣鬧!”
顧貞觀看了他一眼,道:“這次鄉試,主考官作弊,他們這樣鬧,原是好的。朝廷聽聞,便要查是誰聚眾鬧事。給事中任克溥便立刻奏參,說中試舉人陸其賢以銀三千兩送考官李振鄴、張我樸,所以得中。順治帝本來對漢人不大待見,聞奏大怒,立即令都察院會審。結果審出同考官李振鄴、張我樸等人受賄屬實。於是,順治帝便下旨,將李振鄴、張我樸、蔡元禧、陸貽吉、項紹芳、田耜、鄔作霖等七人立斬,抄沒家產,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尚陽堡。”
容若道:“雖刑法未免太重,到底是自作孽。隻是牽連父母、兄弟、妻子,未免太慘。”
顧貞觀停了停,歎道:“是啊。確是太慘。”
容若沉默一陣,道:“這卻與梁汾之詞何幹?”
顧貞觀道:“自是大有關聯。當時的事卻還沒完。順天鄉試舞弊被揭發後不久,又有人奏參江南主考官方猷弊竇多端,以聯宗的緣故,取中少詹事方拱乾之子方章鉞為舉人。禦史上官鉉又奏參江南同考官龔勳出考場後被考生羞辱,事情可疑。順治帝見奏,也不問青紅皂白,便將主考官方猷、錢開宗和十八名同考官全部革職,令刑部派遣差役將主考、同考以及中試舉人方章鉞等迅速押解來京,嚴行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