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好,唱得虎頭詞。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標格早梅知。
——《夢江南》
嚴繩孫回到江南後,著書立說,唯每當清風吹起,蓮葉浮動,他便會思憶起那京城中的江南,以及那同江南人一般惆悵的容若。這日,他收到來自京城的一封信劄,仍是容若所贈,信中題詞一首《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
人生南北真如夢,但臥金山高處。白波東逝,鳥啼花落,任他日暮。別酒盈觴,一聲將息,送君歸去。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否。
可憶柴門深閉。玉繩低、剪燈夜語。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遇。愁對西軒,荔牆葉暗,黃昏風雨。更那堪、幾處金戈鐵馬,把淒涼助。
這時,平三藩之戰方熾,容若極想馳騁疆場,故詩中有“金戈鐵馬”之思。容若的來信,每引起嚴繩孫對這位小友的懷念,但這位於功名懶怠的江南人,始終不肯再次踏入那充滿誘惑又充滿危險的京城,他隻希望那個經他介紹認識容若的顧貞觀,能稍解那孤單年青人的彷徨。嚴繩孫閉上眼,康熙15年春夏之交的那天又回到了他心中。
那一天,一名麵帶風霜的中年男子徑直踏入了淥水亭。他是顧貞觀,字華峰,號梁汾,江蘇無錫人,應納蘭明珠的邀請來做家庭教師。
這不是顧貞觀第一次來北京,5年前,他正是從北京離開的。想到5年前,顧貞觀心裏一陣酸痛。那時的他,曾是懷著決絕的心情,以為從此不會再踏上這煙塵滾滾的北地。他不知道,這北地,是否還記得當年那個春風得意的少年?是否還記得那個失意南歸的青年?而這一切,都還深深地刻在顧貞觀那悲喜交加的心裏。
他還記得,康熙6年,他扈駕東巡。那是他一生中最榮耀也最躊躇滿誌的時候。他震驚於天子出巡的宏大場麵:“一字圍場分合。三十萬鐵騎無聲,快風毛雨血。夢澤起神麝。傍駕唯聽角弓鳴。”而他,在很久之後,仍然難以忘懷:“難忘,當年此際,正戲馬高台,扈蹕長楊,又翻經蕉院,甘露分嚐。”
是的,在那之前,他的人生都是美好光鮮的。
他早慧,年17便以文名聞於邑令;他在慎交社裏年齡最少,時東南名士如吳門宋既庭,吳宏人,陽羨陳其年,無錫秦對岩,嚴藕漁等人立其中,而自己往來於諸前輩中,飛簏賦詩,才氣橫溢,為人讚賞。
順治18年,24歲的顧貞觀入京,寓於蕭寺,偶題一詩於壁,有“落葉滿天聲似雨,關卿何事不成眠”之句,合肥龔端毅公見而驚賞日:真才子也。”於是名噪公卿間。
康熙3年,奉特旨考選中書,以書法端麗,文辭典雅授中書舍人。不久蒙陛見。康熙5年,舉順天鄉試第二名,擢內國史典籍。
顧貞觀30歲成了舉人,自覺惶愧。生日之際,寫了一首自壽詞《金縷曲》:“馬齒加長矣。向天公投箋,試問生奈何意。不信懶殘分芋後,富貴如斯而已。性愧煞,男兒墮地,三十成名身已老,況悠悠此身還如寄。驚仗櫥,壯心起直頰姑妄言之耳。套遭逢,致君事了,拂衣歸裏。手散黃空歌舞就.購盡異書名士,蕃公等他年諡議,班範文章度褚筆,為微臣奉敢書碑記。千載下,有生氣。”
那時的顧貞觀,神情瀟灑,風神俊朗,覺取富貴如探囊取物,滿心兼濟天下,事後掛冠而去,江海寄餘生。那時的京城勝過江南,有他畢生見過最美的春天。
然而,在他未曾察覺的時候,他出眾的才華,以及不肯媚俗的性格,已在他的周圍漸漸築起了一座誹謗的高牆,當他被排擠到幾無立錐之地的時候,顧貞觀憤而請假歸家。
那是康熙10年,他的請求被皇上太快太不假思索地恩準了。顧貞觀拖著從未有過的沉重的雙腿,離開了北京。在歸家途中,他寄給閻百詩一首《風流子》,表達了自己心灰意冷的心境:“十年才一覺,東華夢,依舊五雲高。憶難尾春移,催吟芍藥。螭頭晚直,待賜櫻桃。天顏近,帳前兮王犯,鞍側委珠袍。獵罷歸來,遠山當鏡,毒恩捧出,疊雪揮毫。宋家牆東畔,窺闈麗,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宮溝片葉,已怯波濤況自愛悶多病,心易遂,阻風中酒,浪跡難招。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顧貞觀就這樣離開了他曾經夢想的京師,離開了他心中最燦爛的春天,“自此不複夢入春明矣”。
他沒有料到,5年之後,他還會踏進這塊傷心之地。這次5年之後的重返,也許緣於他心底未竟的誌向,也許緣於嚴繩孫對容若的再三褒獎,也許緣於當朝宰相明珠的殷勤,總之,他又回來了。
顧貞觀甫入淥水亭,沒見到明珠,倒見一俊朗青年麵帶歡容朝自己迎了過來。顧貞觀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笑容,友好而又帶著渴慕,隻覺眼前一亮。那青年身形消瘦,眉宇間一番出塵氣象。同青年一道前來的,還有顧貞觀的故人——嚴繩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