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
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沈醉。天下事,公等在。
——《金縷曲》
康熙13年正月,一個人踏著風雪來到了淥水亭門前。他也不擦拭,隻聳聳肩抖掉些身上的雪,便上前叩響門環。下人剛剛將這人領進門,一位俊逸公子從裏屋快步奔來。他的笑容如陽光般穿透了飄飛的雪花。他是容若。這位令他載欣載奔的人是朱彝尊。當他們彼此緊緊握住對方的手,雪停了。陽光自他們的心間升起,照亮了身外冰冷的世界。
這是一次不畏天寒地凍的會麵。當年王子猷居山陰,在大雪之夜醒來,忽然思念戴安道,當時戴安道遠在剡溪,王子猷冒雪夤夜乘船前往。經過一夜方到達戴的門前,卻不入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遂成癡人佳話。而今天冒雪相見的兩個人,也有著共同的癡迷——收藏。隻是,他們收藏的是書,是布滿曆史香氣、天地間最有靈氣的物質載體。
朱彝尊,浙江秀水人,號竹坨,又號醧舫,晚年又稱小廬釣魚師。朱彝尊的曾祖父朱國祚,曾任明朝的大學士禮部侍郎。父親朱茂曙,乃天啟初年諸生。嗣父朱茂暉,原是朱彝尊的伯父,乃明末複社中人。朱家一族,鼎盛於朱國祚時代,後來逐漸中落。
朱彝尊於最激情的青年時期適逢社會動亂,當時,他師從朱茂皖。這朱茂皖是個對政治態度冷淡的人,見“河北盜賊,中朝朋黨”,便對朱彝尊道:“亂將成矣,何以時文為?不如舍之學古!”於是棄時文八股,以《左傳》、《楚辭》、《文選》授朱彝尊等。
朱彝尊原本對政治也缺乏熱情,於是順勢選擇了一頭鑽進故紙堆內借以逃避。他對反清複明沒有興趣,對漢滿矛盾也沒有興趣,對一切“文社,興詛誓,樹同異”,“概謝不與”。
朱彝尊的確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人生興趣和樂趣,他“肆力於三禮、左氏、內外傳、楚辭、文選、丹元子步天歌,人皆笑以為狂”。那是朱彝尊物質極貧而精神極富有的歲月,當17歲的朱彝尊和歸安縣教諭馮鎮鼎的女兒成親時,因“貧甚,僅一布袍”,隻能入贅馮家,依靠馮家接濟為生。但是,古文中層中不窮的驚喜彌補了他的困窘。他很快成為古文名家,因功底深厚,所作詩詞俱佳。
到朱彝尊中年,他開始走出書齋,憑借自己多年在文學上的積累,一邊授徒,一邊考古讀經。他“依人遠遊,南逾五嶺,北出雲朔,東泛滄海”,“所至皆以師賓之禮遇焉”。這一段時期,他一麵交友授徒,一麵鑽研金石文物,“所至叢祠荒塚,金石斷缺之文,莫不搜剔考證”,因此在考據詞章方麵卓有成就。
46歲的朱彝尊這番來到淥水亭,乃應邀而來。去年,他曾收到過一封備述仰慕之情的信劄,寫信人便是容若。
兩人落座後,容若見朱彝尊一臉風霜卻精神矍鑠,便問道:“聽聞先生到過嶺南?”
朱彝尊道:“豈止嶺南,還同鑒躬先生一路到過雲中,出過雁門關。”
容若無比神往,道:“先生遠遊,是遊曆還是講學?”
朱彝尊謙道:“談不上遊曆,不過到處教書,借以果腹。”
容若眼中放光,道:“先生何必太謙?想當年,仲尼周遊列國,也不過是同皇上講學。及晚年回魯,不但教出了七十二賢人,更教出了大漢儒學。”
朱彝尊聽容若此言,竟將自己比作了孔夫子,心中震動。他雖不敢以聖人自居,然而也一向以文章自詡,隻是未有功名,難免受人歧視,加之一向窮困潦倒,雖因學問好得以教學,到底是為了謀生東奔西走。此刻朱彝尊見容若神情懇切,全不似作偽,大為感動。要知當朱彝尊漂泊半生,窮苦潦倒,心中實有難言之苦,不想卻被容若一席話撫慰得中心溫暖。
朱彝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高聲吟道:“菰蘆深處,歎斯人枯槁,豈非窮士。剩有虛名身後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無聞,一丘欲臥,漂泊今如此。田園何在?白頭亂發垂耳。空自南走羊城,西窮雁塞,更東浮淄水。一刺懷中磨滅盡,回走風塵燕市。草履撈蝦,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誰是?”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都是令人惋惜之事。朱彝尊的這首詞,回顧自己半世飄零,而以田園荒蕪、白發叢生,“一刺懷中磨滅盡”的悲涼,發出“不知知己誰是”的浩歎。朱詞蒼涼,因有數十載悲苦際遇的堆積,而容若一首《金縷曲》,同寫有誌難酬,內容相似,卻因出自金玉公子之手,故寫得繁華錦簇,另是一番景象。
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