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笑拂衣歸(2 / 2)

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沈醉。天下事,公等在。

在容若的這首詞裏,所采用的意象都極華美。銀河,麟閣,粉本,都是美景,美名,美藝。好春,柔鄉,玉人,都有豔情。而當“兩鬢飄蕭”,韶華已去,這一切皆變為“愁紅慘綠”。於是,失意公子決意“大笑拂衣歸”,“美酒拚沉醉”,至於那還不夠完美的滔滔天下,則由他人去支撐罷。

朱彝尊的詞,看上去是黑白的,但隻不過表達了過盡千帆之後的自嘲;而容若的詞,寫出來是繽紛的,實有不被欣賞的落寞,和落寞中的絕望。因為朱彝尊家境寒微,無論他有怎樣的心高氣傲的家族曆史,也不得不放下過往,為生存而折腰。但在這折腰的過程中,他反而獲得了尊嚴;而容若銜金而生,養尊處優,一切富貴都與生俱來,他需要的是世間對超出於他的身份之外的價值的認可,一旦得不到,他就隻剩空虛。相形之下,樸素的朱彝尊活得樂觀,而華麗的容若卻活得悲觀。這似乎也暗示了他後來的命運:買醉不成,便拂袖而去。

有誌難伸,便轉投溫柔鄉。容若此詞,以及後來他與沈宛的一段感情,追根溯源,也源於他的江南情結。

當容若還是個少年時,就曾經因為完顏亮以60萬大軍南下攻宋,隻為江南杭州之“三秋桂子,十裏荷花”而怦然心動。而遠在東北的完顏亮何以知之,乃是因為讀了柳永的《望海潮》。這柳永,正是功名無望而寄身花街柳巷的著名人物。

柳永此人,天分極高,為人放蕩不羈,首次科考失利後,隻恨朝廷不識天才,便寫了那首著名的《鶴衝天》:“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原是一時牢騷,但因柳詞寫得太好,以致天子也聽聞其名。當他再次參加考試並已考中之際,天子宋仁宗猛然想起了他那美豔的牢騷,於是道:“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揮手便將他的名字抹去了。柳永自知得罪了天子,從此功名無望,於是自稱“奉旨填詞”,更加依紅偎翠起來,以致“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其後,柳永的父親、叔叔、哥哥,連兒子、侄子都先後中了進士,柳永直到年過50,才被賜進士出身。之後柳永以兩年仕途之功便載入《海內名宦錄》,足見其才。柳永晚年窮愁潦倒,死時一貧如洗,由妓女捐資安葬,徹底實現了他溫柔鄉中寄此身的理想。

“便決計,疏狂休悔”,這種典型的江南人麵對失意的方式,對容若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這裏容若聞朱彝尊其詞寫半生事,開口立就,悲涼中不失豪情,不禁叫好。他給朱彝尊斟上酒,問道:“成德雅愛詩詞,隻是要似先生這般蒼涼,卻是不易。”

朱彝尊點頭道:“吾從前跟隨鑒躬先生南遊嶺表,西北至雲中,酒闌登池,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唱和。有井水處,輒為銀箏、檀板所歌。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

容若聞言,隻覺茅塞頓開。他道:“詩乃心聲,性情之事也,不知夫子以為如何?”

朱彝尊聽容若此言,頗有見地,實出意外。他卻不知是年容若剛開始撰輯《淥水亭雜識》,日日思之,是以每與人談論,必胸有成竹。

朱彝尊道:“成哥兒此言甚是。緣情以為詩。詩之所由作,其情之不容於己者乎!夫其感春而思,遇秋而悲,蘊於中者深,斯出之也善。”

想了想,朱彝尊又道:“情之摯者,詩未有不工者。後之稱詩者,或漫無感於中,取古人之聲律字句而規仿之,必求其合。好奇之士,則又務離乎古人,以自鳴其異。均以為詩未有無情之言可以傳後者也。”

兩人自詩詞漸漸談到藏書。容若道:“聽聞竹垞先生嗜書如命,搜書如狂,擁有藏書幾萬卷。不知如何得來?”

朱彝尊隻要論書,必滔滔不絕,他道:“凡束修之入,悉之買書。及通籍,借抄於史館者有之,借抄於宛平孫氏,無錫秦氏,昆山徐氏,晉江黃氏,錢塘龔氏者有之。”

容若道:“建庵先生每出所藏之書,總令成德自覺寡陋。德欲廣尋各家經解,還望憑借竹垞先生法眼,代為留意。”朱彝尊欣然答應。

這次會晤是一次愉快的會晤,朱彝尊從此成為淥水亭的座上客。在容若心裏,朱彝尊是江南厚重的那一麵,他的學識,他對書籍的狂熱,都帶有江南離亂的色彩。

朱彝尊走後,容若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