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飄零心事久(1 / 2)

別後閑情何所寄?初鶯早雁相思。如今憔悴異當時。飄零心事,殘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梁溪。匆匆剛欲話分攜。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

——《臨江仙·寄嚴蓀友》

在容若並不長的人生中,一群江南人憑借各種機緣出現在他的身邊,又一個個離他而去。當他們出現時,極大地豐富了容若的生命,然而,正是這豐富,使他們的離去往往在容若心中留下難以彌合的空洞。時間一長,這空洞漸成心病,卻成就了容若詩詞清新哀傷的格調。

第一位來到淥水亭的是嚴繩孫。

康熙11年的秋天,一位須發灰白的老者站在了京城威嚴的城樓之下。他舉目仰望,肅殺的天光使他雙目微閉。秋風中,一群烏鴉挑釁地飛過他的頭頂,發出令人恐懼的叫聲。但這老者隻是淡然地目送這群惡禽的離去。

他叫嚴繩孫,字蓀友,江蘇無錫人氏。這時已經50歲。收回遠眺的目光,嚴繩孫慢慢地踱進了京城。他的步履中既無置身帝都的驚喜,也無初臨皇城的驚恐,畢竟他已經是知天命之年,人世的榮華對他已欠缺足夠的吸引力。

當然,他也曾年輕過,明亡以前,他是官宦人家子弟。他的祖父曾在明朝廷任刑部侍郎。他的父親,是明朝的貢生,明亡後,堅持隱居不仕。嚴繩孫作為二十七八歲的明朝遺少,親眼目睹了明朝的傾覆。那場傾覆發生時,對垂暮的明朝而言,嚴繩孫尚年輕,然而對新生的清王朝,年近30的嚴繩孫無疑已經老矣。明亡了,隨之消逝的還有嚴繩孫的熱情。因此,滿懷才智文采、滿心興亡之歎的嚴繩孫拒絕參加清朝的科舉考試。他“優遊環堵,終年笑傲,無動乎其中,而亦無炫乎其外”。在新時代廢棄他之前,他首先淡然拒絕了新的時代。

然而,當人努力去追求一個目標時,目標往往很遠。當你被無從實現的目標折磨得筋疲力盡,決意放棄時,它又諂媚地來拉住你。嚴繩孫20年來刻意拒絕的生活,在他開始衰老的時候,以一種溫婉的姿態召喚著他,這種姿態的名字,叫做淥水亭。

康熙12年春天,51歲的嚴繩孫步入了淥水亭。作為一位親身經曆朝代更迭,飽經人生滄桑的老人,眼前的景象令他懷疑自己是否已經過於衰老,以致產生了幻覺,因為他竟然在氣象恢弘的京都,看到了自己江南故土的柔媚景象。那緩緩流淌的湖水,那在風中風姿綽約的朱荷,那碩大親切碧綠得讓人心痛的荷葉,仿佛拂去了他身在異鄉的淡漠悠遠,而激起了他年輕時代的全部情懷。

對容若來而言,嚴繩孫所表現出的驚疑並不陌生,這種驚疑不定,他從許多人的眼裏都曾經看到過。他感到一陣由衷的喜悅。這至少可以證實,他的“江南”並非是自己心血來潮的奢侈裝飾物,它是真實而動人的。同時,他也從這老者臉上驟然舒展開的皺紋中,讀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江南情結。

他迎上前去,握住了老者的手。而嚴繩孫,也從容若的眼中,看到了久違的自己。那是個鍾愛江南旖旎風光、願以生命去親近自然的自己,也是那個對生活充滿矛盾和渴望的自己。這年,容若21歲,剛剛在禮部考試中考中舉人。這兩個年齡如此懸殊的人,因為心中共同的江南,結為忘年之交。

這日,兩人在淥水亭裏相對而坐。容若以欣喜的目光凝視著嚴繩孫。在容若看來,嚴繩孫身上有著江南的全部曆史,即使是嚴繩孫花白的須發,也仿佛深藏著江南柳枝的不盡意味。容若渴望知道,經曆了朝代更迭前後的江南,有著怎樣的故事。

容若問道:“蓀友先生,不知明之江南,和清之江南,有何不同?”容若如此毫不隱諱,讓嚴繩孫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嚴繩孫捋捋胡須,沉吟著。作為江南遺老,當滿洲人騎著駿馬馳入關內,以狂放的風度據有天下,煙柳之都的嚴繩孫們內心其實是震驚的。但是,江南人特有的優越感,使他們的震驚保持了矜持的姿態。他們詠歎朝代的興衰,事物的更替,在新朝代的夜晚流下傷感的眼淚。然而,麵對新世界,每個人的心情是不同的。嚴繩孫並不反清。在他看來,曆史是無法也不應該倒退的。

嚴繩孫沒有即刻回答。他看看眼前這位年輕的滿清貴胄,正以純真而熱烈的眼光看著自己。嚴繩孫從那眼光中看到了真誠。他微微一笑,吟道:“秣陵宮闕舊神州,桃葉聽歌記昔遊,紫禁月沉瓊樹夕,滄江楓冷石城秋。天門無複交仙杖,海氣真成結蜃樓,總是興亡千古地,莫教潮汐送閑愁。”當時代真正進入清朝之後,嚴繩孫走上曾經暢遊的江南舊地,他看到新時代並沒有改變這些舊物,真正的改變的隻是人們的心境。作為一個經明入清的人,嚴繩孫未始沒有過悵惘的愁緒,然而,嚴繩孫胸中自有一段曠達,在他看來,由明入清,同由元入明,其實並無本質的不同。而他的故土江南,也不隻是自己身處時代的興亡之地,同時也是千百年來許多朝代的興亡之地。因而,江南所有的,也不過是隨潮汐而來,又隨潮汐而去的陣陣閑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