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飄零心事久(2 / 2)

容若聽了嚴繩孫的吟詠,道:“我記得蓀友先生有首《燕台雜詠》是這麼寫的:‘依舊西山爽氣來,長安如奕使人哀,不知仙掌猶清露,欲向昆池問劫灰。秋入角弓鳴曉月,寒輕油壁走晴雷。昭王事業俱芳草,獨立悲秋日幾回?’這麼說,先生認為,曆史的潮汐,其實並非人能左右,即使如昭王般的帝王,也最終變成草芥。”嚴繩孫不意容若竟記得自己的詩詞,且解得如此真切。他有些感動,答道:“正是如此。”

如同嚴繩孫對容若所言,對曆史更替的淡漠感,正代表了嚴繩孫對曆史的觀感,因而他的詩歌,意境多半平和衝淡,“澹然而平,盎然而和,雍容紆裕而不迫”。在嚴繩孫的《秋水集》中,抒發興亡之感的詩章並不少,但多半都欠缺激昂。

這嚴繩孫,其實胸懷一段心結,他真正向往的是一種超然的生存境界。在《靈岩璺繼大師》一詩中,嚴繩孫這樣寫道:“興亡滿眼今何夕,去住無心我未僧。”因而,嚴繩孫對世代的翻雲覆雨並無太大的切齒痛恨,他以一種曠達的情懷來麵對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一切。這種身入世而心出世的曠達,正是容若所追求的江南人之境界。後來,容若在其侍衛生涯中,在麵臨現實同夢想的交戰時,也企圖采用同樣的姿態,隻是他還來不及找到最恰當的節奏便不勝焦灼而凋謝了。

容若和嚴繩孫一樣,都是在曆史的夾縫中堅韌生存的人。既不過分諂媚,也不過分拒絕。嚴繩孫踏入淥水亭之前,並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寒風呼嘯的北地,遇見魂牽夢繞的江南,更不意的是,竟在這江南裏,遇見這樣一位忘年知己。他感到驚訝,在年輕的容若身上,似充滿了儒道交錯的影子。他沒有料到,這位滿清貴族青年,竟成了自己這漢家布衣的摯友。

康熙14年,在容若的盛情邀請下,嚴繩孫住進了明珠府,兩人在“江南”柔軟風光中朝夕論道,疊有唱和,共同麵對曆史的烽煙,消解無限愁緒。

有關這段忘年友情,嚴繩孫有詩雲:“兩年風雨客金台,宛轉浮生濁酒杯,畫角曉聽渾已慣,玉河秋別卻重來。朱門月色尋常好,青鏡霜華日夜催;但得新知傾蓋意,不妨雙屐臥蒼苔。”

同嚴繩孫的結識相交,啟發了容若對曆史的思考,也同時逐漸形成他的詠史作品將高峻的人格、真醇的情感及對曆史、現實、人生的思索,寓於花草樹木之中,純任性靈,‘別樣清幽’的風格。容若寫有《眼兒媚·詠紅姑娘》表達他的曆史觀:

騷屑西風弄晚寒,翠袖倚闌幹。霞綃裹處,櫻唇微綻,靺鞨紅殷。

故宮事往憑誰問,無恙是朱顏。玉墀爭采,玉釵爭插,至正年間。

從容若的眼光望去,元代棕櫚殿前,遍植的野果紅姑娘,如今依稀尚存,但曾繁盛一時的元王朝卻早已淪陷於曆史的荒煙蔓草。在結句,容若清晰地道出:元亡非他,乃是因為至元末惠宗順帝之時,皇帝昏聵,政治腐敗,導致民不聊生,最終被朱元璋奪了天下。

嚴繩孫令容若想起了那位高蹈於世的顧亭林,他看著這位江南人,被胸中來去的江南幸福地蠱惑了。

因為有這樣的去意,康熙15年初夏,嚴繩孫決定返回江南。臨行之日,不巧容若寒疾複發。容若見了來辭行的嚴繩孫,便要從病榻上起來。嚴繩孫一步跨到塌前,將容若按住。容若道:“一病一別,教成德如何消受?”嚴繩孫聞言難過,一時說不出話來。

容若見嚴繩孫默然,過意不去,強笑道:“成德平生喜聚不喜散,偶染小恙,言語唐突先生,還請見諒。”

嚴繩孫這才笑著勸慰道:“成哥兒寬心,蓀友不過小別,他日定會再見。”容若點點頭,神情振作了一些。他期望著在淥水亭同嚴繩孫重聚,卻不知,嚴繩孫想的是和他再見於江南。

嚴繩孫別了容若出來,心中也是不舍。但他本是澹靜之人,歎息一會,依舊上路。才行出京城不遠,一騎快馬過來攔在嚴繩孫跟前。一明府的下人從馬上跳下,將一封信劄拱手遞給嚴繩孫,道:“嚴先生,此乃我家公子所贈。公子還說,請先生珍重,早去早回。”

待那人離去,嚴繩孫這才拆開信劄,原來是首五律,題為《暮春別嚴四蓀友》,嚴繩孫自稱勾吳嚴四,故容若有此一題。詩雲:

高雲媚春日,坐覺魚鳥親。

可憐暮春候,病中別故人。

鶯啼花亂落,風吹成錦茵。

君去一何速,到家垂柳新。

芙蓉湖上月,照君垂長綸。

嚴繩孫讀罷,回想同容若於淥水亭對坐,相與談詩論文,而今一別,不知何時重逢,心下一陣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