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向雲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
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
——《浣溪沙》
康熙20年的那次東巡返程,所經皆容若祖先葉赫舊地,這意味著容若將經曆一次與從前不同的扈從。自他跨入乾清宮第一天起便在他心底生出的隱恨又悄然泛起。這位葉赫部的後代,這位在開疆拓土被滅亡者的後代,經曆了一次同天子的意味深長的對視。
4月13日,玄燁容若一行過葉赫,4月16抵鐵嶺,隨即至龍潭口行圍。黑龍潭位於畫眉山北,在山嘴處東北石崖下。這裏石色青黑,樹木蕭森,蔭濃苔滑,汩汩泉水自深潭底冒出。幽深而蒼涼。玄燁性起,興味盎然地遊曆了“八大處”寶珠洞。
容若扈從玄燁憑高遠望,往南是永定河一線經千萬年泛濫衝刷形成的西山洪積扇,兩岸是大片荒沙,累累土崗。山下不遠是八寶山、老山、田村山和石景山,兩千年前的漢墓已少為人知,山腳下元代翠微公主的陵墓湮沒無尋,明代貴戚葬地也被清朝王公墳塋逐漸取代。東南望去,遼金殘毀的城垣尤在,元大都址上的明清北京城紫氣東來。
曆史變遷,王朝更迭,都邑興廢,引發了容若無限感慨,行到西山黑龍潭時,他寫下了《憶秦娥·龍潭口》:
山重疊,懸崖一線天疑裂。天疑裂、斷碑題字,古苔橫齧。
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
容若的感慨中隱約可見敗亡者的辛酸。而作為勝利者後裔的玄燁,在此行所做的《經葉赫故城》詩裏則雲:“斷壘生新草,空城尚野花。翠華近日幸,穀口動鳴笳。”其欣幸之情迥別於容若。
玄燁吟罷,微笑著看著容若。刹那之間,容若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第一次正視玄燁,仿佛在這個同齡天子身上看到了變遷的曆史,又仿佛看到了自己。彼此祖先金戈鐵馬的身影如同倒映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他們一個淡定,一個憂傷。智慧的天子並未將侍衛的這一瞥放在心上,他帶著戰勝者的寬容含笑走過容若身畔,堅定而愉悅地繼續他的巡視之路。容若機械地跟了上去,胸中陣陣悲涼。
這種悲涼,在容若前往梭龍途中又出現了。這日,容若一行到達鬆花江畔。當他站立在江邊,胸中湧起無言的痛苦。
那是容若心中的隱痛。這隱痛來自容若祖先那段難以啟齒的曆史。那段曆史是一種輝煌的破滅,卻又是另一種輝煌的開始。恥辱與榮耀,在容若先祖的曆程中,曾相隔那樣切近。隨淋漓的鮮血而來的逼人的富貴,如同嚴冬之後尾隨而至的春風,溫暖中帶些傷感甚至刺骨的料峭,成為容若家族再也無法擺脫的記憶,並使其後世子孫始終保持意味深長的緘默。
明初,滿族在中國的東北邊陲生息。這是一個完全不同於漢族的民族,民風彪悍、灑脫。16世紀中葉,滿族的一支——建州女真部落出現了一位偉大的首領,愛新覺羅·努爾哈赤。這位諡號為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端毅欽安弘文定業高皇帝的清太祖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膽識,他“定國策,禁悖亂,戢盜賊,法製以立”,以其天生的虎背熊腰使得“環滿洲而居者,皆為削平”。那時,在東北的草原上,每隻逐風的鷹,都為“努爾哈赤”這個名字而膽戰心驚。
同這支女真同時存在的滿族部落,還有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海西女真中的葉赫部,就是容若祖先的部族。他們在比努爾哈赤崛起更早的16世紀初,就在部落首領杵孔格的率領下定居開原。這是一次具有曆史意義的定居,因為就在不久之後的此地,兩座新城出現了。被稱東、西城的兩座葉赫部的城池,是杵孔格後人對開拓者致敬的見證。東、西城時期,是葉赫部最繁榮和凶猛的時期,當其時,海西諸部,皆“望風歸附,拓地益廣,軍聲所至,四境益加畏服”,葉赫,很快成為海西女真的一麵旗幟。
可以想見,三大部族中的兩個都各自為界開疆擴土,漸成對峙,一場正麵交戰越來越臨近而不可避免。林布祿和努爾哈赤,這兩頭草原上的猛虎,都有意無意將目光投向了臥榻之側的另一隻猛獸。公元1593年,葉赫部領袖林布祿率領海西女真各部三萬人馬,發動了向努爾哈赤所部建州女真的全麵進攻。那是一場慘烈的戰爭。其分裂的慘烈情狀恰恰同之後的部族融合一般深切。在兩大部族割據之勢已成燎原的擴張之下,這場滿族各部統一前夕的劫戰爆發了。
在努爾哈赤聰明的圈套之下,容若的祖先失敗了,葉赫部首領之一布齋身死,“葉赫貝勒等皆痛哭;其同來貝勒大懼,並皆喪膽,多不顧其兵,四散而走。”努爾哈赤乘勝進兵,包圍葉赫部東西兩城,城俱破。曾經雄踞一方的葉赫部,經此一役,被融合到努爾哈赤的勢力範圍之內。明朝萬曆44年,已經統一滿族各部落的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創建了“大金”朝,在位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