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梭龍之行後,容若的江南朋友們在淥水亭見到了一張《楞伽出塞圖》,畫中人正是身在邊塞的容若,圖上還有容若題的一首小詞:
西風乍起峭寒生,驚雁避移營。千裏暮雲平,休回首、長亭短亭。
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試倩玉簫聲,喚千古、英雄夢醒。
雖然描繪的是容若在邊塞的生活,然而,詞中所流露的,卻是在邊塞生活中強烈的幻滅感。這種幻滅情緒,使容若自任侍衛之初的滿誌躊躇平添了幾分蒼涼,他越來越沉靜了。
薑宸英見此,便提筆寫道:“一行秋雁促歸程,千裏山河感慨生。半嚲吟鞭望天末,白沙空磧少人行。奉使曾經蔥嶺回,節毛暗落白龍堆。新詞爛漫誰收得?更與辛勤渡海來。”
嚴繩孫見薑宸英和詞,隻怕更增容若感慨,便岔開道:“此畫意趣生動,頗能得成哥兒清味,卻不知是何人手筆?”
容若見問,倒笑道:“此次梭龍之行,成德卻有奇遇。”
原來,在梭龍的半年行程中,容若意外結識了一位奇人,名叫經岩叔,這幅畫正是他為容若所繪。經岩叔姓經名綸,浙江姚江人,乃供奉於內廷的禦用畫師。此人畫“人物美女,殊有奇致,性狂好飲,酒酣揮染。”這並不足為奇,奇的是這經岩叔不但工繪畫,而且通儒術,既風流孤峭,又重友尚義,他隨容若覘使唆龍,本是為了繪測地形圖,兩人都不想在軍中竟有這般風流人物,甚是投緣,是以在覘使唆龍的行營中,往往於政事之外,談天說地,談古論今,甚至在風雪氈帳徹夜寒之際,兩人還挑燈夜話,共讀《花間》。
為國難千裏赴戎機,途中又有知己相伴,經岩叔的出現,使容若的梭龍之行完全合乎了他的理想,這是容若侍衛生涯中最幸福的時光。隻可惜到達梭龍後不久,經岩叔因事於10月望日先行返京,兩人同去不能同回,竟不得共始終。客裏傷別,使容若“去去丁零愁不絕”。他感到,在自己的生命中,每有相會,別離必接踵而至,當經岩叔的坐騎消失在雪中,容若心中長歎,他似看到了未來更為蕭瑟的命運。
握手西風淚不幹,年來多在別離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後山。
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
——《於中好·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
容若的一生,在政治上來不及有所建樹便英年早逝,但在文學上,他卻在有限的生命之中製造了無限的華美。容若的作品中長懷孤寂,這孤寂,既有個人生活的悲苦,也有時代的哀愁。容若並非一個孤獨的吟唱者,他的周圍,有一群同他一般孤獨的吟唱者。這些吟唱者,大都來自江南。
康熙年間,繁華的紫禁城裏有一個動人的去處,名叫淥水亭。作為當時京城最風潮藝術沙龍的主持者,淥水亭那高貴、風雅而好客的主人,為他的客人建造了一座夢一般的樂土:浮光雲影下的女兒牆,遮掩了北地滾滾塵沙,荷葉田田中一片碧煙。風中的稻浪以生命的熱烈和消褪應和著人類的放逐與尊嚴,太液池、景山——納蘭容若,這個身處軒昂京城,血液裏流淌著遊牧民族粗獷豪放氣息的滿族皇室後裔,憑借神靈般的靈巧,在北京城內什刹後海北岸的納蘭明珠府西園內建造了一座精致的北方“江南”。那是關外民族心目中最理想的華美世界。容若曾在一首《於中好》裏描繪了這夢境般的所在:
小構園林寂不嘩,疏籬曲徑仿山家。晝長吟罷《風流子》,忽聽楸枰響碧紗。添竹石,伴煙霞,擬憑尊酒慰年華。休嗟髀今生肉,努力春來自種花。
這以流水、綠荷,以容若心中不盡的江南為底本的作品,就是“淥水亭”:鳳城深處,野蔓羅羅。“淥水”意即“清流”,在容若心中,江南是一泓清澈的水,淡泊而靈秀。納蘭家由後海引玉泉水入園,辟為小湖。就這樣,容若心中的水,便流進了現實的明府。
綿延不絕的湖光是容若心中的江南: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金。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亭掛夕薰。
種滿朱荷、隨風搖曳的池塘是容若心中的江南:不將才思唱臨春,愛著荷花狎隱淪。分付芙蓉湖上月,好將清影待歸人。
容若就在這夢境般的塞上江南讀書,也在此地迎接每一顆懷抱同樣夢境的靈魂。一位位江南人,也帶著江南的風雨,紛紛來到這鳳城深處的“江南”之中,來到容若的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