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3年的這場戰爭在容若的家族史上是一出悲喜劇。悲劇是納蘭高祖金什台在失敗不可挽回之際,自焚身死。而喜劇則是,努爾哈赤為了更宏大的企圖和野心,采用懷柔政策,討娶了這位在戰火中香消玉殞的金什台的妹妹為妻。政治者的眼光和權力,使容若家族在短短的時間中經曆了破滅和榮光。並且,隨著時間的流逝,破滅的恥辱已經凐滅在山海關外的崇山峻嶺之中,而納蘭一族的榮光,在金什台妹妹誕下皇太極之後,變得越來越耀眼、輝煌。也因此,對多年之前發生在先祖身上的慘劇,也成為了納蘭家不可言說的故事。

此刻,站在祖先世代居住的混同江畔,極目遠處那因形似而得名的土龍堆沙漠,容若沉默著。在他腳下,滔滔的鬆花江水,於西風之下,蒼涼而緩慢地流淌。這條位於今天吉林城東,曾被呼為混同江的水流,不可思議地洶湧了容若中心搖曳的心潮。

這心潮就是那首《滿庭芳》,他代表了納蘭容若甚至整個納蘭家族對於因禍得福,對於家仇與國恩之間無處放置、無可名狀的心情: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磷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隻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

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複如斯。歎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這裏,是陰森的古戰場,也是容若先祖征戰過後的廢墟:“堠雪翻鴉”,“陰磷夜泣”,無垠的白色沙漠,以烏鴉獰厲的聲音,說盡了雪的冷和荒涼。暗夜裏飄蕩的磷火,仿佛亡魂無聲的哀歎。那是一群群怎樣的魂魄?是舍命廝殺的勇士,然而,“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容若想,中宵起舞,“黃沙百戰穿金甲”,一切愛國者的熱忱,終抵不過時光的黃沙。

豈止是愛國者?在容若心中,曆經金戈鐵馬,而最終歸於塵土的,豈止是愛國者,也有征服者。他的先祖,以及而今聖上的先祖,女真部落最驍勇的首領,各自領土偉大的征服者,就曾經在這混同江水激蕩的夜色中一決雌雄。

納蘭氏敗了,努爾哈赤驕傲地征服了。他們為各自的後世子孫留下了傷痛和幸福,又各自在傷痛和幸福中死去。他們沙一般地死去了,那些傷痛和幸福也沙一般地吹散了。耿耿於懷的是他們的後世子孫。

那場焚毀金什台的烈火此刻正灼燒在容若心中。那並非切膚之痛,而是隱約而來,像一個夢境,會在模糊的痛楚中驚醒。而一旦真正醒來,那痛楚又消失了,隻留下看不見的火焰和感覺得到的灼熱。容若深知,作為一名享受著祖先流血生涯換來的富貴的後世子孫,這隱痛絕非也絕不能僅僅是因為失敗,而是因為那個故事。

那是記載在《莊子則陽》裏的故事。故事寫道:“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他祖先的雄心,早已在蠻觸般手足相殘中消失殆盡。

滿族從來是一個信仰力量的民族,他們的信仰,從來不是紙上談兵。他們的家園,他們的食物,他們的赫赫聲威,都是來自馬背和彎刀。無可否認,滿族的發展統一,是以“骨肉相殘,強淩弱,眾暴寡”換來的。這不新鮮,人類社會的腳步從來都是踐踏著弱者的鮮血和哀嚎行進的。作為一名崇尚武力的民族後裔,容若不應對此感到驚訝,相反,作為統一大業帶來的承平盛世的享受者,他應當坦然並為之驕傲,因為這樣得來的統一和勝利是真實的,絕非偶然的神的賜予。

然而,容若似乎對此並不感冒,他如此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驚訝。這位康熙跟前的帶刀侍衛,這位文武雙全的天子近臣,竟然極其自然地流露了惆悵而虛無的書生意氣。

這發生在容若身上不可思議的情緒其實才真正是他的本來麵目。他無法忍受同室操戈,這種痛苦或許更甚於他是那個在殘殺中死去的手足的後世陰影而帶來的挫敗感。“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複如斯。歎紛紛蠻觸,回首成非”。世事興亡的變幻莫測,猶如棋局。難以參透,卻終歸於空。這種幻滅感襲擊了容若。

大雪飄飛的季節,容若自索倫地區返回京師,以沙俄擾邊情形具奏,為朝廷軍事部署和製定戰備計劃,提供了重要依據。不辱使命的同時,容若還在索倫地區做了大量的安撫工作,令邊疆各族心中充滿了對朝廷的歸屬感,因而最終能夠團結一致,抵禦沙俄殘酷的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