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晚來臨,皇帝已經安睡,隨扈的隊伍也各自安營紮寨,金刀侍衛納蘭容若卻夜不能寐。他走出帳外,放眼望去,隻見夜色之下,帳幕林立,而帳中點點焰火,在漆黑的夜裏,有著異乎尋常的震撼。容若獨立風雪之中,聽著一更又一更的風雪之聲,不禁“鄉心”陡起,長思“故園”。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而他的故園之中,唯有江南,幾曾有聒耳的風雪聲?這思念的愁苦使他輾轉難寐,扈從皇帝、身兼要職的天子近臣,毫無風發意氣,卻陷落在無邊的愁緒之中。

康熙21年秋,是容若侍衛生涯中真正令他驕傲的一個秋天。受天子委派,容若隨副都統郎坦率兵往打虎兒、梭龍,以捕鹿為名,沿黑龍江行圍,徑薄雅克薩城下,勘其居址形勢,偵察入侵到我國境內的沙俄軍隊的兵力。這是容若侍衛生涯中唯一一次冒險,他終於能夠置身馬蹄硝煙之中。在這場冒險中,容若的軍事才華以及他未竟的抱負顯露無疑。

所謂梭龍大致是個地域的概念,是指黑龍江上遊和中遊及精奇裏江流域的廣大地區。此次索倫之行事出有因。清廷平定三藩叛亂期間,沙俄乘清朝忙於內顧之際,向東擴張,占據了黑龍江中上遊地區。這無疑是一次過於孟浪的占據。對滿人而言,作為龍興之地的東北邊疆受到沙俄武裝勢力侵擾,自然引起了極大震動。於是,平定三藩叛亂不久,康熙帝就決定對沙俄用兵。

為知己知彼,用兵之前,康熙首先選派由副都統郎談、彭春率領的精幹隊伍,以狩獵為名前往索倫地區偵察敵情。郎坦和彭春皆為清朝開國元勳之後,本人又多經戰陣,經驗豐富。按照清代軍製,將軍出征皇帝一般會派親信侍衛隨從,以了解將軍之行事及戰況發展,直接向皇帝報告。於是,容若便以康熙心腹之人、禦前侍衛身份隨之出巡。

在那個初秋,軍行二百餘人悄悄離開京師,從山海關出遼東,途經吉林,取道鬆花江,水驛山程,行程月餘,以狩獵為名,沿黑龍江朔流而上,進抵雅克薩附近。這支皇帝派出的偵探隊伍在當地居民的協助下探敵虛實,測水路通道,進行戰略偵察。此番“道險遠……間行疾抵其界,勞苦萬狀”的軍事行動遠勝於平素的枯燥單調,成為日後容若最回味無窮的經曆。

也是此次梭龍之行,使容若對官氏的情感發生了變化。這變化來自一封家信。

這是容若在前往梭龍途中收到的來信。那是官氏秀氣的小字,信上說:秋節至,園內海棠亦盼歸盛放。

那是盧氏親手種下的海棠,那是讓容若無法自處的海棠。

六曲闌幹三夜雨,倩誰護取嬌慵。可憐寂寞粉牆東,已分裙釵綠,猶裹淚綃紅。

曾記鬢邊斜落下,半床涼月惺忪。舊歡如在夢魂中,自然腸欲斷,何必更秋風。

舊歡如夢,不思已斷腸,何必秋風。塞外如刀的秋風中,容若暗自灑淚動容。為自己,為盧氏,也為新婦。

這封家信,使容若在娶了官氏後第一次恣意思念盧氏。此前,他努力地按捺著自己的心事,深恐傷了官氏。想必官氏聽人說起海棠故事,是以特地將這消息告訴容若。容若心內感動,他知道,這位官家千金小姐,是想以此表達對容若同盧氏感情的尊重,以及自己同盧氏一般的情意。當官氏以海棠的盛放向他敞開內心,容若的心再度感到了溫暖。在容若生前最後的歲月裏,也許官氏始終未能同容若成知己之好,但畢竟贏得了他的眷念之情。

康熙21年春夏,容若扈從東巡,在烏龍江畔,他寫道:

東風卷地飄榆莢,才過了、連天雪。料得香閨香正徹,那知此夜,烏龍江上,獨對初三月。

多情不足偏多別。別為多情設。蝶夢百花花夢蝶。幾時相見,西南剪燭,細把而今說。

這首詞裏明白表露了容若對家的想念,而這想念裏有官氏的身影。詞中對獨在空閨的官氏的描摹,是容若對官氏孤寂生活的揣想,多情的他深覺自己辜負這女子,因而潸然淚下。遠馳塞外的辛苦與扈從的無奈,使容若對官氏的存在定格為一種家的存在。她不曾給過他刻骨的痛苦,然而卻在秋風與冬雪中,給了他堅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