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貴人說的這首詞,原是當年她入宮之際,容若做的一首《詠絮》,那時容若15歲。在容若當時的心裏,隻有明珠灌輸的榮辱觀,認為堂姐入宮侍奉皇帝乃全族之榮耀,故有那樣的比喻。但他經曆了情感和事業的悲劇之後,對此有了不同於年幼時的理解,因而此刻聽來,倒別有一番滋味,隻是礙於皇帝在場,究竟惠貴人宮中生活的悲歡如何,卻也不得多問。清代時規定,皇帝妃嬪一旦入宮,便不得再見家人,故而任憑玄燁如何隆恩,和堂姐兩人略敘了一陣家常,容若便趕緊謝恩出來。

那天晚上,容若回到家中,將今日見惠貴人一事同額娘阿瑪仔細說了一遍。兩人又再三問了當時情狀,覺羅氏道:“你堂姐生得美,又懂得進退,隻怕很快便要做貴妃了。”明珠也道:“貴人三年生兩子,足見皇上寵愛。成哥兒以後跟隨皇上更要用心,更別常常要求覲見貴人,切莫連累貴人受罪。”容若忙答應了。

用過飯回到書房裏,容若呆坐了一陣,想起白天的事情和額娘阿瑪的話,心下竟有些恍惚。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心中的那個堂姐已經消失了。惠貴人白天見了自己,似乎並不特別歡喜。

說了不到十句話,倒有八句是向著皇帝。聽額娘阿瑪的話,皇上對惠貴人倒是極鍾愛的,自己擔憂堂姐宮闈冷落,倒是多事了。

容若胡亂想了一陣,隻覺沒有頭緒。他又見書桌上的書散落著,想起當初盧氏如何替自己一一整理,想著想著,心頭一陣雷響,一下子明白過來:是了,堂姐如今已是皇帝的妻子,自然事事處處以皇帝為重。而且,她那樣一個聰明絕頂的女子,在傾軋詭譎的宮廷裏,更懂得小心翼翼,唯恐動輒得咎。便是小時候也總是堂姐照顧自己,沒得自己照顧堂姐的。自己這般為她傷春悲秋,隻怕反而替她添了累贅。阿瑪的話,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想到這裏,容若的這段心事終於放下了。然而同時他心中隱約也有一些失落。寒花有佛祖,盧氏已他生,而堂姐也有了一個天底下最大的天。已經沒有什麼人需要自己的憐惜了。容若的侍衛生涯更加寂寞了。

容若的寂寞那樣明顯,以致成了明珠夫婦的一樁心事。康熙19年,盧氏去世兩年後,在雙親的操辦之下,容若娶了官氏。

官氏是容若妻妾之中唯一的滿族女子。她是光祿大夫、少保、一等公官爾佳頗爾噴之女。頗爾噴隸滿洲正黃旗,曾任內大臣和領侍衛內大臣,是容若的頂頭上司。方時,容若正處於康熙的恩寵與喪妻之痛的煎熬之中,這位上司看中了容若的英武及對亡妻的深情,便利用職務之便,征得了為兒子擔憂的明珠的同意,將女兒嫁其為繼室。

同官氏的婚姻,容若原本並不想接受。他沒有見過這位女子,但他心目中已沒有任何女子。他的心,在盧氏下葬的那一刻,也跟著被埋葬於黃土之下。但是,容若一生之中鮮能為自己做主,他可以放棄自己,卻不能拒絕華發早生的阿瑪和額娘。於是,在尚未淡去的對盧氏的懷念之中,容若娶了新婦。

誰都知道容若對盧氏深長的感情,官氏也知道。她體諒他。在她出嫁之前,官爾佳頗爾噴對她說:“成哥兒對亡妻尚如此情深意重,絕不會慢待你。”

在這一點上,官爾佳頗爾噴可謂容若的知己。容若原不肯辜負任何人,他從來寧肯自己委屈,卻絕不願身邊的人為自己受苦。多情者每被詬病濫情,隻因他誰都不肯傷害。委屈隻為求全,但世間哪得真正的雙全法呢?不肯傷害旁人,便隻能傷害自己。同官氏新婚的那些日子,容若同官氏之間,是溫和而遙遠的。

康熙20年,三藩之叛底定。次年3月早春,玄燁出山海關東巡,即“榆關”,3月末4月初至盛京,在吉林烏拉望祭長白山,告祭永陵、福陵、昭陵,納蘭扈從。這仍然是一次枯燥而痛苦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