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平生縱有英雄血,無一濺荊江水。

……君今偃仰九龍間,吾欲從茲事耕稼。

就這樣,正值青年的容若,懷抱著才華和抑鬱,在璀璨而無趣的侍衛職務上消磨了鬥誌。

康熙18年,清軍剛剛收複一度被吳三桂、吳世璠占領的湖南,容若少年時期最親密的朋友張純修即將奔赴江華,走馬上任。放外任,造福一方百姓,這是容若的夙願。然而世事難料,孜孜以求的往往落空,而隨遇而安者卻得到更多。

容若一邊惆悵,一邊為張純修感到高興。他寫下一首《菊花新·送張見陽令江華》:

愁絕行人天易暮,行向鷓鴣聲裏住,渺渺洞庭波,木葉下楚天何處?

折殘楊柳應無數,趁離亭笛聲催度。有幾個征鴻相伴也,送君南去。

這首充滿離愁別緒的詞泄露了容若心底的失意。友人離京,不知何日再見,固然令人愁苦;而張純修上任之地,剛剛經曆了慘絕的戰火,“敗壁頹簷孤署冷,滿目蒼煙”,必然“楚國連烽火,深知作吏難”,亦可憂。然而此兩者畢竟尚不至於“愁絕”。容若的愁,是為張純修得以大展胸中濟世之誌而快意歡喜之餘,回想自己仕途蹇阻的深愁。他依依不舍,折柳無數,他徘徊惆悵,勸慰友人前路孤單,尚有征鴻相伴,當張純修離去,容若極目遠眺之際,他看到了自己向往的南方,也看到了自己滿心的惆悵。

張純修的湖南任職,使容若心底以天下為己任的熱情找到了出口,他以超乎尋常的興奮加入到張純修的新生活中。

當張純修來信,訴說湖南百廢待興的一切:“獨倚寒窗,衙齋無處無殘破;挑燈且坐,留影相伴我。郢調長吟,那博千人和。君知麼?知心誰個,窗外峰如朵。”乾清宮裏寂寞的侍衛容若立即回信勉勵,他寫道:“淥水一樽黯然言別,漸行漸遠,執手何期。心逐去帆,與江流俱轉,涼知己同此眷切也。衡陽無雁,音問久疏。忽捧長箋,正如身過臨邛,與我故人琴酒相對,鄉心旅況,備極淒其。人生有情,能不惆悵。念古來名士多以百裏起家者,願足下勿薄一官,他日循吏傳中,籍君姓名,增我光寵。種種自當留意,乃勞涼囑耶。鄙性愛閑,近苦鹿鹿。東華軟紅塵,隻應埋沒慧男子錦心繡腸。仆本疏庸,那能堪此。家大人以下仗庇安和,承年並謝。沅湘以南,古稱清絕,美人香草,猶有存焉者乎。長短句固騷之苗裔也,暇日當製小詞奉寄,煩呼三閭弟子為成生薦一瓣香,甚幸。郵便率泐,不盡依馳。成德頓首。”

容若此信,不單是勉勵張純修,實則通篇流露對自己無所作為生活的無奈。他急切地希望張純修興利除弊,仿佛身在湘江邊的不是張純修而是自己。

給張純修回信的次日清晨,無須入值的容若獨自坐在淥水亭裏,思及張純修之江華,不由自主魂兮歸兮。容若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立刻又給張純修修書一封:“朝來坐淥水亭,風花亂飛,煙柳如織,則正年時把酒分襟之處也。人生幾何,堪此離別。湖南草綠,悽咽同之矣。改歲以還,想風土漸宜,起居安適。惟是地方兵燹之後,興除利弊,動費賢令一番精神。古人有踐曆華要,猶恨不為親民官,得展其誌願者,勉冉勉冉,勿謂鬆棘非鸞鳳所棲也。蕞爾荒殘,料無脂膩可點清白。但一從世俗起見,則進去既急,逢迎必工,百煉鋼自化為繞指柔,我輩相期,定不在是。兄之自愛,深於弟之愛兄,更無足為兄者。至長安中煙波浩浩,九衢畫昏,元規塵汙非便麵可卻。以弟觀之,正複支公所雲,卿自見其朱門,貧道如遊蓬戶耳。詩酒琴人,例多薄命,非為曠達,妄擬高流。頃蒙遠存,聊惠鄙念。來扇並粗箑寫寄,筆墨蕪率,不足置懷袖間。穆如之清,籍此奉揚。楚雲燕樹,宛然披拂,或暫忘其側身沾臆也。努力珍重,書不盡言。成德頓首。”

遠在江華的張純修接信,仿佛自紙間看到容若熱烈的臉龐和期許。張純修並沒有令容若失望,他在江華任上,勤勉為政,著績有聲,得到上司傅臘塔等人的賞識,屢受擢拔,又先後任揚州府江防同知、江南廬州知府、廣東督糧道等職。

雖未躬身實踐,容若的理想,畢竟還是透過他摯愛的友人,輾轉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