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星辰如此日夜,他隻能沉醉酒鄉,歎浮名如水,隻能佇立殘陽,期待最後的歸去。
在那段賦閑的歲月裏,為了填補心靈的寂寞,容若“擁書千卷、旁覽百氏、肆力於詩古文辭,乃至撰經解序、著《大易集義粹言》等”,並與一幫江南士人於淥水亭唱和。這使他得到安慰,也使他重新思索自己的人生道路。長期的賦閑和盧氏的意外夭亡,使容若原本熱烈的仕宦之心變得淡了。在奮力一躍之前,他遭到了劇烈的阻擋。這阻擋,成為他日後從仕途中逃跑的一種慣性。但更重要的是,容若並不甘心。
容若本有濟世之心和濟世之才,本應該去翰林院深造,或到地方任親民之官。生來富貴的他不需要金錢,需要的是一展誌向的廣闊天地,但事不遂意,容若未料竟躋身虎賁之列,榮耀而寂寞。和容若同齡的皇帝玄燁,一意將他留在自己身旁。也許,他從容若熱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也許,他希望容若一解自己帝王的寂寞。但他的寂寞卻以容若的失意為代價。
失意的日子裏,容若忽然驚覺已經很久沒同結義兄弟張純修相聚了。曾經促膝相伴的少年,如今已被多變的世事分開,慢慢走向了不同的人生。然而,沒有人能代替彼此心中的位置,那是青春中最明淨的溫暖——手足情深。
容若正思念張純修,可巧他生日後不久,即接到張純修要他過西山一聚的邀請。
“馬首看山日向西,藍田莊好一招攜。”坐落於京師西郊潭柘戒台附近的西山見陽山莊,是張純修在繁華塵世的清淨地。張純修本是歲貢生,沒有考試的煩惱,隻等朝廷某日開恩見用。他也並不在意何時見用,終日山居獨坐,治印繪畫,過著閑雲野鶴般的隱居生活。
這日,容若驅騎前往西山,他一路行去,但見“羅蔭別館綠溪靜,竹外繁花拂檻低”,“雨過林深雲不散”,“千峰四麵青如許”,又聽聞“殘春穀暖鳥初啼”。行在這天趣自然中,容若壓抑的心情慢慢被釋放了。
這次相聚,容若同張純修在山間肆意放馬狩獵,傾瀉內心的煩悶。他們縱馬馳過山間,兩旁滿是雨後殘花。張純修知容若心事,便勒住胯下駿馬,抬起手中的馬鞭,指著紛紛落紅,勸慰道:“風雨摧殘花蕊,正如高標見妒,不過人生常態,吾弟幸勿介懷。”張純修的安慰令容若感到一如當日的溫暖。
同張純修的相會仿佛使容若回到了天真的少年,他於自由馳騁間勃發胸中豪情,愁緒雖不能盡去,但煩悶卻消解了不少。他拱手答謝,吟道:
塵馬跡紛如織,羨君築處真幽僻。柿葉一林紅。蕭蕭四麵風。
功名應看鏡,明月秋河影。安得此山間,與君高臥閑。
張純修揮手揚鞭,笑道:“正該如此!”兩人在山間偃仰嘯歌,至黃昏方惜別而去。
隨著容若任職日久,同張純修的歡聚變得越來越不可求。盡管內心抗拒,但容若無法拒絕皇恩浩蕩,也無法拒絕父親明珠熱切的目光。他是儒家最虔誠的弟子,忠君、孝親,他沒有選擇。從此,這位史上最才華卓絕的乾清門三等侍衛,終日為扈駕、入值、巡幸等瑣事所苦,其“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願,百不一酬”,一日日陷於“蛾眉謠諑”、“冰霜摧折”的疑懼中。
盧氏去了,誌向遠了,夜闌人靜之時,容若在痛苦中無法自拔。他唯一的選擇是向朋友傾訴。他給張純修寫了一封又一封信:
鄙性愛閑,近苦鹿鹿。東華軟紅塵,隻應埋沒慧男子錦心繡腸。仆本疏庸,那能堪此。……值此好風日,明早準擬同諸兄並騎而來,奈又屬入直之期,萬不得脫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
但有空閑,容若便打馬前去西山,他一次次的抑鬱,又一次次在與天地唱和中獲得抒解。如此一來,容若的經世之心已大打折扣,雖“身在高門大廈”,卻已萌生了“山澤魚鳥之思”。這時候,他已經認識了嚴繩孫。這位前朝遺少本來自江海,並隨時準備“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故而頗能理解容若的囹圄之困,也就時時收到容若流露對現實困境無奈的來信。容若曾對嚴繩孫寫道:“弟深秋始得歸,日值駟苑,每街鼓動後,才得就邸。昔者文酒為歡之事,今隻堪如夢耳。”
他更以一首《送蓀友》透露了離去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