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女何事。浮名總如水。拚尊前杯酒,一生長醉。殘陽影裏,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無寐。宿酲猶在,小玉來言,日高花睡。明月闌幹,曾說與,應須記。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雨飄殘花蕊。歎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

——《瑞鶴仙·丙辰生日自壽,起用彈語句,並呈見陽》

這是康熙15年12月12日,納蘭容若22歲生日時的自壽詞。他在這首詞裏,就著碌碌人生和如水浮名求取長醉。他之所以買醉,是因為“蛾眉供人嫉妒,風雨飄殘花蕊”,故他隻能在濁世中抱持清醒飲醉。這是容若生日之際的思考。

如果說,每個人一年之中隻有一天在思考,那麼一定是生日這天。正是因為這一天的開啟,才有了之後數十年層層疊疊的悲歡。應當說,大多數人都是以哭泣來麵對一生中的第一個這一天的,哭泣的緣由或許有生理學上的依據——例如驟然離開母親溫暖的羊水帶來的不適,然而,我們寧願相信,那是天靈未泯的初生兒對未來艱辛卓絕人生的本能抗拒。據說有些人出生時並沒有哭,甚至有些人笑了,我想,那多半是些不普通的人,隻可惜,很難找到證明的依據。無論怎樣,對多數母親來講,這應當是極其英雄極其美好的一天,可是,之後的生日似乎隻是自己的,慶賀或慨歎跟生產者一點關係都沒有。

成年之後的生日帶給人的感受總是感慨多於快樂的,因為那意味著衰老。起初也許還不明顯,但卻實實在在地朝著衰老而去。因此,最愚鈍的人都願意在這個日子裏做深思狀,最樂觀的人都會在這個日子表現出感傷。很多人會在此時回顧過去的歲月,檢討得失,從而對未來生出新的希望或絕望。在這些思考者裏,最令人感動的是詩人海子。他在第25個生日的時候,思考並選擇了死。

那是1989年3月26日的下午。那一天天氣晴朗,海子在晴朗中度過了獨自思索的一下午。地點是自山海關至龍家營的一段鐵軌旁。

當黃昏越來越濃重時,海子從身邊的牆壁上撕下了一張紙。那是他最後的文字,是他長期思索並在那天下午得出的結果:“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然後,他平靜地躺到了鐵軌中間。

這一天是他的生日。他決定並完成了死。在他平靜動人的死亡旁邊,是隨身攜帶的四本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說選》。

我們對海子的全部情感似乎都集中在他那首《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歌中,那真是一首極其優美的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而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祝願所有人幸福的海子,在生命正年輕的時刻選擇了死。人們相信,死亡對於海子,並非覆滅,而是一種延續。死亡的孤獨或許並不比他活著時的孤獨更加孤獨。這位長期不被世人理解的詩人,被認為是新中國70年代新文學史中一位全力衝擊文學與生命極限的詩人,他的死是對自己生日的黑色賀詞。

每個人都以生日來祭奠青春。

容若生日這天天氣很冷,容若靜坐書齋,冥思苦想。這一年他進士及第,風華正茂。然而,他卻隻能枯坐書齋,學無以致用。朝廷遲遲沒有任用的動靜,容若不知何以麵對師長與雙親的期待。他摩挲紙張,思潮如水,遂給結義兄弟張純修寫了一封信,信中附上這慨歎之詞。經過難耐的等待,任職侍衛的榮耀終於出現了。在等待任用的歲月裏,容若失去了盧氏。等到終於踏上仕途,文武全才的年輕進士,卻隻能做一棵高高在上然而無用的玉階青草,隻能眼睜睜看政治風雲詭譎,卻始終不能步進翻雲覆雨的殿堂。在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功業麵前,容若隻能看光陰逝去,年華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