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柳題簽,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誰知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淄塵老。

——《踏莎行》

玄燁當然知道容若。是他,在眾多的皇親貴戚之中欽點了容若。他當然知道,這個年輕人和自己同年。他也知道,明珠之子才華卓絕。在他向容若微笑的一瞬,他已將容若端詳分明。他從容若眼中看出了金甲之下的書生意氣,也從這意氣中看到了滿人的威武血性。玄燁對自己的眼光感到滿意,這是個配得上自己和這朝堂的侍衛。

康熙17年秋冬間,容若以新任侍衛之身隨扈遵化,側身鉤陳豹尾之間,隆重開啟了他的侍衛生涯。

這次康熙出巡,自九月初十起程,十四至溫泉,詣孝陵,而後巡近邊;九月二十六還京,曆時半月。這是容若首次扈從,便是在這一次,容若對隨侍天子的榮耀和艱辛有了深切體會。出巡對天子而言,是一番美妙的過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擁有者心滿意足的探視,故必興致勃勃。加之玄燁精力過人,出巡途中每有吟興。容若的首次扈從,天氣寒冷,秋風蕭瑟,然而玄燁興致頗高,這高昂的興致同容若雀躍的心境異曲同工。因而,這次巡行是一次令人欣喜的旅程,玄燁的新任侍衛納蘭容若出口成章、隨聲唱和,每每大稱聖意。君臣二人,於秋意之中尋獲了彼此都期待已久的回應。

是夜,玄燁已睡下,容若在帳外侍候。秋風襲來,容若忽然感到一陣疲憊,伴隨疲憊而來的是長久以來的心痛,白天的時候,這心痛為新生活掩蓋了,但到了夜晚,萬籟俱寂,一切都睡去時,它卻再度分明起來。近一個月來,容若打起精神麵對新的生活,在父親跟前不忍掃興,在皇上跟前不能懈怠,初任侍衛的新鮮驚喜使他渾然忘卻了那幾乎令自己崩潰的悲劇,直到此刻,他才再次獨自麵對內心的痛楚。當他心中重又開始劇烈疼痛,他開始意識到,他並無一絲忘卻了盧氏,他隻是如同陷溺水中的人,在倉促之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抓得太緊,以致自己誤以為已經完全離開了那黑色的水中。天子侍衛的生活,便是容若絕望心境的稻草,他緊緊握住了,但並未能挽救他的淒涼。

此際,在天子睡去的間隙裏,他再一次放縱自己,思念起那已香消玉殞的盧氏。往事紛紜,容若凝視夜幕中的深秋,回想著盧氏離去前後的日日夜夜,脫口吟道:

風緊雁行高,無邊落木蕭蕭。楚天魂夢與香銷,青山暮暮朝朝。

斷續涼雲來一縷,飄墮幾絲靈雨。今夜冷紅浦漵,鴛鴦棲向何處?

次日,容若一路兢兢業業護衛康熙前行。中途休息之際,玄燁對容若道:“楚天魂夢與香銷,納蘭侍衛詞甚淒涼啊。”

容若聽了,知昨夜忘形吟詠,卻被皇上聽去,忙謝罪道:“臣該死,驚擾了皇上好睡。”玄燁擺擺手,道:“四年前,允礽出生,皇後赫舍裏氏也離我而去。這些年,我也很想念她。”容若聞言,怦然心動,他萬不料萬人之上的天子竟有和自己一般的寂寞。容若的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然而,在龍顏之前,他不敢流露自己的悲痛,隻是強忍道:“謝皇上不怪罪臣。”玄燁拍拍容若的肩,道:“生離死別,縱天子亦不能免,納蘭侍衛幸勿過於悲痛。”容若點點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容若不知道,在玄燁的皇室生涯中,自他降生,到坐鎮紫禁城,幾乎從未享受過無憂無慮的心境。皇父母的早逝,幼年的倉惶,初登帝位的險象環生,玄燁心中承載了太多責任與危難。如今,天下初定,萬民歸心,玄燁才算暗暗舒了一口氣。這位當世最聰慧最有氣魄的青年,能於莫測的政治風雲中指揮若定,其氣宇胸襟非一般人所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