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與浮名的束縛因人而異。有些人比較灑脫,處貧窮時能安貧,於富貴處有仁義;有些人比較執著,得意忘形、失意也忘形。也不過是做人的功力,或是個人的修養。隻要不傷天害理,似乎不必過分追究。

除去名利,愛也是一種束縛,並且在事實上是一種更大的束縛。父母的愛使孩子失去放縱的自由,伴侶的愛使男女失去不負責任的自由,兒女的愛使父母失去軟弱的自由。但這樣的束縛也未必不好,至少它使世界變得有情有義,使我們在犧牲“小我”中獲取戰勝世俗自己的滿足。

不僅難以追求,而且世間也並沒有絕對的自由。一切自由都要付出昂貴的代價。有些是能買到世上種種唯獨買不來尊嚴的白花花的金錢,有些是出賣人格的相安無事。蘇格蘭裔美國人帕特裏克·亨利,弗吉尼亞殖民地最成功的律師之一,他在反抗殖民者統治的演說中慷慨激昂:“先生們希望的是什麼?想要達到什麼目的?生命就那麼可貴?和平就那麼甜美?甚至不惜以戴鎖鏈、受奴役的代價來換取嗎?全能的上帝啊,阻止這一切吧!在這場鬥爭中,我不知道別人會如何行事,至於我,不自由,毋寧死!”

“不自由,毋寧死”,不自由是任何人都不肯的,但是為了自由而死,很少有人做得到。因為和平的生活的確是甜美的。就像容若認為自己必須維持的君臣、父子關係一樣,這種維持,盡管必須以犧牲自己部分的生命理想為代價,但卻帶來甜美。那甜美正是容若的期望。

幾點鴉聲自宮殿上空傳來,又遠去了。容若漸漸感到了厭倦。他想,自己此刻經曆的是怎樣的生活?作為侍衛,皇帝在京時須隨時聽從差遣;皇帝出巡時則隨扈保駕;皇帝駐蹕行宮要戒備守衛;皇帝行圍狩獵,更要執弓執矢,既要射擊獵物取樂皇帝,還要保護皇帝不受野獸侵襲;皇帝檢閱八旗官兵操練,侍衛需上場示範,必要時甚至要同各營將領比武演練,以激發兵士護國的熱情;而唯一令人興奮的,也許是偶爾擔當皇帝的特使,去執行一些如刺探詢敵情等特殊任務。容若想及此,輕輕地歎了口氣。

然而,真正令容若厭倦的,或許尚不是這些枯燥的事務,在容若心目中,做天子近侍,畢竟也是為國盡忠。他煩惱的是,作為侍衛須得處處體察皇帝的意圖行事,一言一行必須惟皇帝意旨是從,即使這樣,稍有閃失就被降黜,重者流放充軍,甚至頭顱落地。換言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愈近天子,機會愈多,危險也愈大。何況,禦前侍衛,表麵風光,其實也不過是一介美麗的應聲蟲。

做應聲蟲,這幾乎侵犯了容若的尊嚴。他感到了籠罩一切的失落。高級仆役的真實生活淹沒了容若對王廷的向往。他想,馳驅扈從,貽誤了他賞心悅目的時光,使他華發早生。入值宮闈,猶如兀立於金鑾殿上的寒鴉,生長在白玉階前的春草。隻是天子身邊的裝飾。裝飾越華貴,自由越稀少,越令人痛苦。容若感到,自己心底深處想過的那種放逸瀟灑的江南生活越來越遙不可及。

但世上事常如此,越避之不及的,越來得轟轟烈烈。容若自小所受到的一切倫常教育,使他即使心中煩悶仍然恪守職責、毫無懈怠。他恰到好處的舉止獲得了天子的信任,平常玄燁無事之時,常常宣其入宮伴駕。容若清晨而往,常至傍晚也未見其回來,如此已習以為常。然而每當容若下值,走出宮外,他總駐足望天。而灰暗的天空下,可見容若麵色惴惴不安,略帶憂鬱,似如履薄冰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