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也不能。在見到康熙之前,容若也是他生活中的翹楚,及至近身侍衛天子,他在玄燁的威嚴和笑容中體會了冷峻與春風,容若由衷敬仰這位與自己同齡的天子,他不知道玄燁如何隻身度過紫禁城裏孤單的夜晚?當他去設想時,心裏竟起了毛骨悚然的震顫,在那一刻,容若更深地了解了父親明珠以及他苦心經營的生活所代表的意義,那是令人在變幻的人生和宇宙中找到依靠的意義,那是擺脫黑夜一般孤獨的意義。

因為有這樣的恐懼,容若更加敬畏玄燁;因為敬畏,他在侍衛任上更盡忠職守。然而,在無言肅立的那些時刻裏,容若心中也不時泛起不為人知的一星苦澀,這苦澀來源於容若的身世,那是明珠家絕口不提的前塵往事。

同齡人之間的相惜,容若在扈從中表現出的文武全才,使他獲得了玄燁的信任。自此之後,天子無論南巡北狩,祭祀長白山、五台山、泰山,或遊覽蘇杭,總喜歡將容若帶在身邊。每次扈從,容若一律佩刀而侍。遇事凡有勞苦,必當身先士卒,從不避艱險;而玄燁有所指揮,亦從來未曾擅離半步。其中一次,他們取道鬆花江,天寒而一路冰行。容若帶人馬在冰上跋涉數日,方險渡過去,困苦中不忘攜帶記錄了大量的風土方物的文稿,玄燁閱之大為欣喜。容若雖然因路途艱險消得人憔悴,歸來之後卻依舊談笑自若,既有儒家子弟的涵永,又有滿族男兒的血性,這博得了玄燁的讚賞,他笑言:“此富貴家兒,乃能爾耶?”玄燁欣賞容若,於是不斷賞賜金牌、彩緞、上尊、禦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配刀、香扇等物以為表達,容若唯誠惶誠恐,明珠則十分得意。

去日如馳,當新生活逐漸褪去最初的光環,禦前侍衛的身份開始顯露出令容若痛苦的另一麵。每當他如磐石般挺立在乾清宮裏,眼睜睜看朝堂上風起雲湧,而自己隻能作壁上觀,容若覺出了生活的蒼白。容若感到,自己如同玩偶,雖得到皇上的恩寵,卻隻是一件恩物。他的才情,也不過是康熙皇輦之間及朝廷之中的裝飾:美而無用。侍衛生活對向往江南般旖旎人生的容若而言,開始呈現出金枷玉鎖的意味,他內心漸漸生出對這貌似光輝的職位的抗拒。

這日,正值容若值守。他同往日一樣,肅立在乾清宮裏,像一塊精美而沉默的石頭。在玄燁出現之前,容若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乾清宮外的台階上。他看到了那裏的幾棵草在朔風中張狂。容若不禁微笑,笑裏帶著難言的嘲弄。他想起自家池塘邊的那些青草,如何詩情畫意?又想起城外寺中隨處可見的小草,自由自在隨風飄舞。容若感覺自己就像這乾清宮外的小草一般,即使身處天子腳畔,卻仍然不能改變被踐踏和吹落風中的命運:

倚柳題簽,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誰知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淄塵老。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好像金絲雀,沒有人真的肯做,因為那必須拿出自由來交換。誰不想“倚柳題簽,當花側帽”、快意平生?然而即如聖人孔夫子,也要到七十歲之際,方能“從心所欲不逾矩”,而他的“從心所欲”還必以不逾越規矩為前提。

可見,追求絕對的自由是難以實現的。我們每個在世間的人都被有形無形的東西束縛著。或許是被視為糞土的財富,或許是終為塵土的虛名,甚至或許是世間最寶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