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闕半模糊,踏浪驚呼。任將蠡測笑江湖。沐日光華還浴月,我欲乘桴。
釣得六鼇無?竿拂珊瑚。桑田清淺問麻姑。水氣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壺?
——《浪淘沙·望海》
康熙17年,容若的妻子盧氏青春的風華最終為無情的黃土徹底掩埋。容若望著那小小的棺梈被深深地埋進地底,隻覺自己也隨之而去。葬禮之後,容若失魂落魄,整日將自己關在房內。他又變得沉默而憂鬱,少年時期的那個寡歡的容若仿佛再度回到了他身上。
誰也不曾料到,就在這樣的消沉中,皇恩驟至,容若被玄燁欽點為乾清宮侍衛,命運之手往往對脆弱的芸芸眾生極盡嘲笑,他還未從過去的痛苦中自拔,不期然又迎來了無法抗拒的新生活。
在滿語裏,侍衛稱為“蝦”、“轄”。努爾哈赤崛起之初,侍衛主要由其家丁充任,負責保衛等重要事務,到後來增加了歸附部落首領和宗室、勳戚子弟擔任此職。清朝多選上三旗子弟中才武出眾者擔任皇帝的隨侍警衛。侍衛既有等級之分,又有職司之別。等級有一、二、三等,其銜為正五、正四、正三品;職司有禦前侍衛、乾清門侍衛以及其他宮門侍衛。至康熙年間,隨著皇權的加強,又將侍衛分為禦前侍衛、乾清侍衛和大門侍衛。乾清門侍衛與禦前侍衛同屬於內廷侍衛,乾清宮乃皇帝處理朝政之所,事關朝廷機密,職責舉重輕重,多以王公、勳戚、世臣子弟充之,一般都由皇帝親自授選。內廷侍衛由領侍衛內大臣統領,禦殿則在帝左右,從扈則給事起居,皇帝聽政時還要行使引導、宣喻的職責。與南書房主擬製者對掌樞機,貴要莫比,並非僅是宿衛禁闥,執戟簷霤。而文武全才的容若,就是這樣被玄燁欽點成為了一名金刀侍衛。
這次任用,來得比想象中晚,也同想象中不同。因為這樁任命,自盧氏葬禮之後便一直被陰霾籠罩的明府,如同沉睡湖底的魚群被春風喚醒,再度喧嘩起來。在這之前,明府空氣冷清,晨昏平淡無奇,隻有園子裏的合歡樹寂寞地凋零,所有的人都不敢高聲說話,唯恐驚動了痛苦的往事。但是,因為這任命的到來,明府上下再次在浩蕩皇恩中找到了從前的生命姿態,熱熱鬧鬧地重又活了過來。
容若感到,自己身邊的人,與其說是在為他的被任用而雀躍,不如說是為明府和自己的重生而欣慰。這種欣慰之情,在明珠身上尤為明顯。作為一個從侍衛的職位上一步步走向了無上榮光的鮮活榜樣,明珠深知,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成為皇帝身邊的近身侍衛,那是一種榮耀,也是一條榮升天子近臣或重臣的捷徑。他相信,“虎父無犬子”,容若雖然看起來命運單薄,然而納蘭家福澤深厚,這迷人的富貴畢竟還是會延續下去。明珠笑逐顏開,他對容若道:“成哥兒,你要知道,阿瑪最初也是一名侍衛。”
同明珠的心意一樣,每一個朝向容若的眼神都變了,他們仿佛通過他看到了天子,看到了巍巍朝堂,看到了另一顆明珠即將照耀皇庭和門楣。容若的侍衛是二等五品銜,甚至比狀元榜眼所授的翰林院修撰、編修還要高一級,俸祿優厚,並且同王公大臣一樣可分得園田,可以說,這是令普通讀書人普遍豔羨而不可得的職位。所以,接到任命的這日,明府門庭若市,爭先恐後來祝賀的人如過江之鯽。
容若的書法師傅高士奇此時尚在明珠府內居住,他聞訊立刻跑到明珠那裏,拱手賀道:“鳳吹臨清野。看旌旄、葳蕤百裏,仙郎扈駕。一簇紅雲班隊裏,個個輕裝都冶。應隻有、長卿閑雅。誰識胸中才八鬥,任浮沉、執戟鸞旗下。白玉勒、五花馬。天高風緊斜陽也。聽傳宣、雕弓新上,錦鷹初架。霜落草枯平坡闊,好騁穿楊騎射。頻拜賜、宮庖法炙。不信能文兼會武,向周廬、讀史消寒夜。羽獵賦,更須寫。”
這老套而華麗的詞調契合了明珠的心境,高士奇詞中那天子身邊榮耀的生活正符合他對容若由來已久的期許。對所有的朝賀,明珠都欣然笑納。而那個真正榮登金階的容若,卻隻是矜持著,未見更多歡容。生命中的悲歡來得太快,容若來不及整理自己,在含混不清的感情中,他隻隱約感到難以解釋的命運播弄。
朝廷任命的到達,盡管是在陰霾般的日子裏出現,畢竟也帶給容若小小的欣喜。殿試高中之後,他曾在心底無數次暢想過自己的未來。或是進翰林院,或是去地方任職,無論是窮經皓首還是揮斥方遒,他成容若都無懼。他心中早有無數可供瞻仰模範的前賢,他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在過去歲月中,他毫無怨言、苦學不輟,隻因他早已決意躬身實踐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然而,他唯獨沒有想過他的理想竟是在這樣的時機、以這樣的方式開啟,他竟將徑直去到天子身邊,做他最貼身貼心的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