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出乎意料,但這任命無疑是極光榮的,盡管這光榮之下似乎暗藏著讓他不能釋然的深意,但卻足以激發容若積攢多年的豪情。容若想起這年剛剛認識的陳維崧寄來的賀詞:“丹鳳城南路。看紛紛、崔盧門第,鄒枚詩賦。獨炙鵝笙潛趁拍,花下酒邊閑譜。已吟到、最消魂處。不值一錢張三影,令旁人、拍手揶揄汝。何至作、溫韋語。總然不信填詞誤。憶平生、幾枚紅豆,江東春暮。昨夜知音才握手,笛裏飄零曾訴。長太息、鍾期難遇。斜插侍中貂更好,箭骻鳴、從獵回中去。堂堂甚、為君舞。”是的,“總然不信填詞誤”,成容若並非一個隻能吟弄風月的士子,他有足夠的魄力像他的祖先一樣為建立千秋功業穿梭煙塵。正如他的父親所說,明珠也是從一名侍衛開始,逐漸進入了朝廷決策的核心。

容若的血液似乎被沸騰了。自盧氏離世,他的血已經冰冷了很久。身為葉赫部男兒,容若並非隻有一腔錦繡心腸,卻也有蓬勃的鬥誌。最恩愛的伴侶已經逝去,容若似乎在刹那決意不再留戀那纏綿悱惻的憂思,既然寒花和盧氏都已離開他的生命中,既然男歡女愛已經無法成為他的生命出口,他願意將全部豪情奉獻給他的天子和滿人最壯觀的天下。

康熙17年的秋天,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身披侍衛金甲,俊秀威武的納蘭侍衛一步一步踏進了乾清宮。他看上去神情肅穆,誰都體察不出他內心正驚濤駭浪。這是第一次,容若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進入到朝廷的政治核心。盡管他始終無法擺脫相國之子的身份,然而,就在這乾清宮裏,他將作為王廷的哪怕極其微末的一員,親眼目睹英明的當朝天子和他最信賴、最睿智的群臣如何運籌帷幄、治國生民。這位新喪愛妻的初任侍衛,胸懷新生活的興奮以及盧氏猝然離去留給他的陰影,默默踏入乾清宮,如同初見大海,悲喜交加。

容若此刻第一次麵對真正壯闊生活時那種豁然開朗而又心生敬畏的情緒,正如幾年之後隨康熙冬巡,途經山海關,生平第一次看見大海的感受:“蜃闕半模糊,踏浪驚呼。任將蠡測笑江湖。沐日光華還浴月,我欲乘桴。釣得六鼇無?竿拂珊瑚。桑田清淺問麻姑。水氣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壺?”

容若在這首詞裏,以難得的驚喜與豪邁,抒發了浩淼大海帶給他的震撼。他為夢幻般蒼茫的大海而驚呼,他深切體會了淺陋者與博大者的分別。大海的壯闊和美麗使他浮想聯翩,墜入神話與曆史的滄海桑田巨變之中。

海洋到底對人類意味著什麼?是陌生的異域,還是容納一切的寬容?我們似乎很少意識到,我們生存的這顆星球,原本是一片被海洋包圍的陸地,那是十分之七的海洋包圍中的十分之三的陸地。我們分明置身於巨大的海水之中,然而,生存在地球上的人們日常所見不過是自己腳下的一小片幹燥土地。尤其生活在內陸的人們,很難見到真正的大海,很少聽到來自大海深處的聲音。隻有登上最高的山峰,“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們方才知道世界之巔的飄搖;隻有到了海邊,才會懂得什麼是崇高。就像莊子《秋水》裏的那個故事: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為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麵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麵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嚐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莊子在《秋水》裏講的其實就是一個“井底之蛙”的故事。河伯因為沒有見過浩瀚的東海,一直竊以為自己統領的河流是世間最壯美的河流。直到他隨波逐流來到東海,一眼望不到海的邊際,他才愧覺自我的渺小。比起那始終沒有覺悟的青蛙,河伯從自大到自覺,算是善補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