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康熙16年的秋天,是個多雨的秋天。在微雨天氣裏,一個清臒的年輕人步履蹣跚地朝著阜成門外的雙林禪院而來。等他行至寺院門外,身上已經濕了。他毫不停留,徑直跨入了寺中。

他是容若,他來這裏,是為了陪伴妻子盧氏。自去年盧氏亡故,一直未葬,她的靈柩暫時安放在這裏。在這一年中,明府屢屢延請僧侶做法事,超度盧氏的亡靈。

隻要盧氏沒有下葬,容若就感覺她還在自己身邊。死亡此刻是一種比生更強的力量,吸引著容若不斷往寺廟而來。他在廟裏盧氏的靈柩前,往往一坐便是一日。

守靈的這段時日,是容若傾灑悲哀,也是治療悲哀的日子。每當容若在靈柩前坐下,他便好似融入了寺廟之中。寺廟中來來往往的僧眾,那些千人如一的袈裟,供桌上明滅的佛燈,每日隨鍾聲響起的誦經聲,看在容若眼裏,聽在容若心中,都有一種特別的親切和感動。

有清一代是一個佛學氣氛濃厚的朝代。康熙6年時,全國興建大小寺廟就近8萬間。僧尼超過11萬之眾。每當佛教的重大節日,眾多信徒便如潮水般湧向寺廟。他們在廟裏朝拜、進香,許願或還願,並津津樂道於佛教的因果報應、轉世輪回。

容若的家在什刹後海附近。什刹海又稱“淨業湖”,周圍原有不少琳宮梵宇。如淨業寺、佑聖寺、壽明寺、永泉庵、廣華寺、靜海寺等,香火鼎盛。容若的母親篤信佛教,容若小時候常跟隨母親出入這些寺廟,拈香拜佛,聆聽梵音。那裏還有納蘭家族的兩座家廟——龍華寺和高廟,後來容若還曾在這裏接待友人。這些經聲佛火在容若幼小的心靈中就留下了類似宗教的情結,也使他成年之後始終保持著對佛教的濃厚興趣。他曾經寫過一首《淨業寺》,描寫的就是什刹海的環境:

紅樓高聳碧池深,菏芰生涼豁遠襟。湖色靜涵孤刹影,花香暗入定僧心。

經翻佛藏研朱筴,地賜朝家布紫金。下馬長堤一吟望,梵鍾雜送海潮音。

這些莊嚴而神秘的寺廟,撩動了容若心底的夙慧,少年容若曾在海潮同梵音的交替聲中,遍訪京城的寺廟,京郊的紅螺山大明寺、呼奴山白雲觀、西山潭柘寺、畏吾村大佛寺,還有京城裏的千佛寺、藥王廟、龍華寺、功德寺、資福寺,都曾留下他探尋的心。他甚至在自己的雜集《淥水亭雜識》裏,記錄了對這些寺廟曆史、碑刻、風俗異聞的考證。

世事難料,曾給過少年容若遐想的浮屠世界,如今竟成了他一顆傷心的避難所。

《大明三藏法數》裏曾將凡人所受之苦分為五種:生老病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盛苦。此際,容若便深陷於愛別離之痛苦。這痛苦如此深重,即使身在繚繞的香火中,容若聽到的仍然是心底對盧氏離去的無法忍受的悲鳴。

在佛堂中,容若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自己,他看見自己是這寺廟中千人一麵的僧人中的一個:麵目模糊而平淡。這種壯觀的平淡給了容若暫時的平靜,他願意如此老僧入定。他願意永不返回凡俗而痛苦的世界。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情在不能醒”,道盡了人世間情感的苦澀。

容若是不能醒,卻也不肯醒。寒花的離去在他的心裏留下了一個洞,是盧氏的出現填補了這個空虛。而今,盧氏也去了,這個洞又再度出現了,並且更深更空虛。容若的人生還能經受幾次如斯空虛呢?一個人的情感又能經受幾次潮漲潮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