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開始坦然接受,明晨醒來,自己的頭發將因思念而變短變白;每一朵春花秋葉,都將觸動自己對盧氏的懷念。他期待同盧氏再續前緣,但又擔心再次中斷,自己已經無法承受。當容若的心痛稍稍減輕,便開始逃避這樣的痛苦,他期待鄰人的笛聲能表達自己悲傷的情緒。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隻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盧氏下葬之後,容若手中常握一本《四卷楞伽》,每個看到這景象的人,都會想起白居易的那首《見元九悼亡詩因此以寄》:“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腸搖斷牡丹庭。人間此病治無藥,惟有楞伽四卷經。”
容若從此自號楞伽,然而,他對盧氏的思念一直沒有治愈。
問我何心?卻構此、三楹茅屋。可學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日杏花天,紅牙曲。
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閑殢酒,消他薄福。雪後誰遮簷角翠,雨餘好種牆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滿江紅·茅屋新成卻賦》
人類的生存方式向有三類:一類入世,一類避世,一類於入世和出世間彷徨。這些方式,或隱或顯,每個人總有些傾向,總有些偏好。
以曠達聞名的蘇東坡,在其生命的前期十分崇尚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故有“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之豪情。隻是經曆了顛覆的命運之後,才尚道尚佛,在另一種方式中尋求心性的支點,而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之曠達。
在虔誠佛教徒的母親養育下長大的王維,經仕途小小失意之後,雖未撒手紅塵,卻於藍田縣輞川別墅半官半隱,至晚年更如僧侶般“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他們都曾經追求驅馳中的樂趣,而當這樂趣不可追求時,他們又轉而尋求一份簡單的賞心的快樂。
驅馳和賞心,是中國文人生存的兩大出口。於驅馳處渴望賞心,當賞心時又豔羨驅馳。因為,每個人都希望過另一種生活。無論當下的生活有如何被他人仰慕處,另一種生活總閃耀著別樣的光芒。
容若也一樣。在他的一生之中,對於江南式生活的渴慕,就是這種心境的最直接證明。他是北人,因而渴望南方;他是滿族,故而擁抱漢家文化。北方未必沒有風花雪月,遊牧民族也有他們獨特的文治武功。然而,因為不同,因為遠在別處,便令人思之再三,求之再三。容若一生始終在努力掙紮,想掙脫自己的出身、自己的血脈,他不僅僅是簡單的掙脫,而是力圖超越。超越自己,是人世最大且最艱難的命題。當春風過處,淥水之上的荷葉迎風生姿時,容若幾乎做到了。他心中的江南,他身邊的江南仿佛全部實現了。然而,他心中始終蕩漾的與眾不同的情感,他那至情而不至性的存世方式,最終使他的掙脫變成了更深的陷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