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灰意冷的容若真的像僧人那樣盤腿而坐。然而,當他閉上眼,耳邊呼呼而過的全是過去生活中鮮活的情境。他的身體靜止著,但心潮卻一點點湧上來,慢慢淹沒了他。四周響起了低低的誦經聲,容若感到,自己已經同盧氏一道,被超度至另一個世界。
良久,容若睜開眼。眼前是黑壓壓的僧侶,高高的殿堂裏,掛著長長的經幡。座上佛容安詳,桌上燈火閃爍。容若呆住了,聽木魚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敲進心中。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
容若踉蹌著回到明府,他兩歲的弟弟揆敘向他撲了過來。容若將揆敘摟在懷裏,他剛剛離開盧氏的靈柩,此刻又看見這新鮮的生命,他躲不開無常的生死,不禁悲從中來。
揆敘多日不見哥哥,這下好容易見到了,便拉住他不肯鬆開。
一旁服侍揆敘的老媽子隨口問容若:“成哥兒可是去了廟裏?”
揆敘聽到老媽子說到“廟裏”,忽然掙脫容若,臉上現出嚴肅的表情,雙手合什,嘴裏含混不清地誦道:‘阿彌陀佛’。”
老媽子見揆敘這樣,急忙牽上他望裏麵走去。一邊走,一邊跟容若解釋,“敘哥兒常聽老太太念經,所以學了這樣子……”
容若早被揆敘的童真引得鼻子發酸,他轉過頭,悄悄拭去眼淚。
中元節時,寺廟裏舉行盂蘭盆會,為所有死去的亡靈做法超度。前一夜,容若通宵未眠,他為盧氏抄寫了一部佛經,將自己全部的祈願都融入佛經帶來的未來世界的夢幻之中。次日清晨,容若在涼風中走入寺院。
容若跟隨放燈的人群行至寺廟前的水池畔。他蹲了下來,將剛剛寫就的佛經放進了河燈裏,然後慢慢地將河燈放了下去。容若看荷燈越漂越遠,臉上淨是熱淚:
手寫香台金字經,惟願結來生。想鑒微誠。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直到康熙17年7月28日,盧氏終於歸葬納蘭家位於玉河皂莢屯之祖塋。在盧氏下葬之前,張純修收到了容若寄去的一張手簡,上書:“亡婦靈柩決於十七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別如雨,此後但以濁酒澆墳土,灑酸淚以當一麵耳。嗟夫悲矣!”
盧氏的喪葬周章叢雜,窮極奢費。當盧氏的棺木終於消逝在泥土深處,容若無聲地哭著,悲痛欲絕。
這一晚,容若夢見了盧氏,他看到她紅妝素裹,頭上插著菱花,手持鈿盒向自己走來。第二天早上,在盧氏離去一年之後,容若終於第一次喝完了一整碗粥。他放下碗,立刻走進書房,他急於要將一日的事情完畢,以便夜幕及早降臨,他能同盧氏再一次夢中相見。
重陽節前3天,容若真的夢見了盧氏。隻見盧氏淡裝素服,臉上全是眼淚。盧氏握住容若的手,低低訴說,良久,盧氏離去,臨別時說:“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這次的夢境,意外地拯救了容若即將悲痛欲絕的心。夢的存在,使容若相信盧氏靈魂猶存,並且並未棄他而去。這多少給他帶來安慰。
這之後,容若漸漸開始接受盧氏的死。他開始掙脫了純粹的痛苦,從回憶中尋找曾經的幸福來安慰自己。容若想到瞬息萬變的無常人世,想到盧氏的美麗與溫婉,以及她涼薄悲慘的命運。他想到盧氏在嫁給自己之前顛沛的生活,以及嫁給自己之後短暫的幸福。他記得他們曾於繡榻旁看花瓣吹落,曾於欄杆處同看斜陽。他記起盧氏夢中相贈的殘詩,詩歌的命運如同他們的命運,美麗而殘缺。盧氏的音容,也隻在夢中,轉瞬即逝。每當容若看到兒子富爾敦,便想,盧氏是為了自己而死的,是為了給自己這個孩子而死的,她那樣努力地將孩子送到了這個人世,卻最終喪失了自己的生命。容若心中充滿了對盧氏的感激,這感激又令他黯然神傷。這個念頭,使容若甚至會有意地避開兒子,以避開回憶帶來的痛苦,因而他對富爾敦便有了一種奇怪的若即若離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