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隻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虞美人》

容若果然在園子裏,他站在合歡樹下,形銷骨立。明珠想上前招呼他,又停住了。他見容若已消瘦得不成樣,心中絞痛,不知如何安慰。

無論命運有怎樣的色彩,我們每個來到世間的人,起初都是赤條條出現的。我們降生時一無所有,除了自己。人們因此往往認為,當我們終於要離去時,我們將什麼都無法帶走,隻能跟來時一般赤裸。然而,我們知道,這並不是真的。當我們在世間行走,我們不停地追逐世間美好的東西,以為可以擁有心底最熱愛的東西,我們給原本赤裸的自己加上了越來越多的附屬品,我們以為自己不斷被豐富著,以為更多地擁有著,然而,我們在獲得的同時,也必然在付出,我們得到愛,便付出愛,我們得到恨,便付出恨。我們的感情變化著,我們魂魄的斤兩也變化著。甚至,每一個親人的離去,都帶走一部分的我們——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感情,我們糾纏不清的想念,我們的靈魂。我們完整著,同時又不斷殘缺著,直至生命的盡頭。

也正因此,明珠此刻的擔心是有理由的,因他於這夜的園中,透過容若獨立寒風的單薄身影,依稀見到了那身影裏飄然欲去的魂魄。中國古人一般相信魂魄的存在,也相信生命的回環往複。相信這一切,倒並非一定相信它的實有。而是若果真有,那麼,生命就是一個永恒流轉,而非戛然而止的過程。那麼,一切的錯過都不是錯過,在生生不息的宇宙裏,總有再度相逢。而魂魄若果真有,麵對已經泯滅了軀體的盧氏,容若就不必拘於形體的約束,而可以以自己的魂魄與之重逢。因而,明珠才從容若怪異的神情中,看到了“死亡”的意誌。

明珠悄悄地凝視容若許久,方舉步向容若書房踱去。

書房裏,書本零落,甚至蒙上了一層灰,任何人見了這景象,都知道這書房的主人不是遠去了,便是很久沒有來過。明珠見這淒涼光景,心道下人們竟這般膽大,主人不在,便不肯打掃。他哪裏知道,容若自己雖不肯邁入書房一步,卻也不許任何下人邁入書房一步。他怕下人不知輕重的來去驚擾了乘夜歸來的盧氏。

明珠站在房內,但覺心中悲傷。一陣風,吹動了桌上淩亂的紙。明珠走近一看,是一些詩稿。在這些詩稿中,明珠見到了一幀盧氏的小照。畫紙已經有了褶皺,看得出曾經被人灑過熱淚,又反複地凝視過。明珠顫抖著手拾起那小照,見上麵潦草地題了一首詞:

春情隻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明珠看罷,覺得胸口被重重地擊打了一下,險些跌倒。他喃喃自語:“‘人間猶有未招魂’,這是萬念俱灰啊……”明珠不想盧氏一死,容若竟傷心至此,悄然有了去意。明珠既心痛又心急,捏了這頁紙,便奔“繡佛堂”而來。

現代人不相信魂靈的存在,然而古人卻認為人有三魂七魄。道書《雲笈七簽》雲:“夫人有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靈,一名幽精。”七魄是: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皆“身中之濁鬼也”。這種說法因為難以佐證,很難證實它的實有或是不稽。清代袁枚《子不語隨園瑣記》中曾自述:他某日病重高燒,感覺到有六七人縱橫雜臥一床,他不想呻吟,但他們呻吟;他想靜臥,但他們卻搖醒他。後來高燒退去,床上人也漸少,等到燒退盡,那些人皆不見了。原來,與他同臥之人,皆是他的三魂六魄。

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寫過一首《招魂》。這位以橘自居的被貶黜的楚國左徒,當他聽聞他的國王楚懷王客死秦國之後,忘記了自己被流放的恥辱和痛苦,滿懷深情地為那位給過他無上榮光和悲痛的君王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