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將那衣衫捧在手裏,轉過身,掉下淚來。他還記得,這件衣衫曾經裂了個小縫,是盧氏親手替他縫補的。容若略找找,便看到了那被盧氏縫補的針跡。那些針跡整整齊齊地排著,像盧氏的恬靜。物是人非,容若攥著衫子,心裏一陣陣痛起來。
痛苦是這樣一種東西,起先令人精神亢奮,之後又讓人疲憊不堪。一段時間之後的一個夜晚,容若正在園子裏徘徊。此時,盧氏剛離去時容若感到的那劇烈的痛苦已經稍稍遲鈍,而變為一種時斷時續的銳利的疼痛,他的眼淚也比先前略少了一點。
這晚的月亮如鉤。容若抬起頭,很快他的眼便模糊起來。在這模糊中,天上的一彎月亮好似變化了:從晶亮的銀色變成了黑色,又逐漸變成兩道溫和的娥眉。那是盧氏的雙眉,那樣溫柔恬淡。
容若癡癡望著,想著,信步在園裏走著。他經過了園子裏漆黑的梧桐樹。容若忽然一陣心酸,腿軟得走不動路。他扶住梧桐樹,前日的雨還殘留在樹幹上,此刻濕了容若的手。他用手感覺那已略顯幹燥的濕潤,想自己的眼淚也如那雨,終有流盡的一日。然而,盧氏卻再也回不來了。一去不回——這想法第一次硬生生地來到容若腦海裏,他猝不及防,幾乎跌倒在地上的苔蘚之中。容若無力抗衡心中的痛,索性在地上坐了下來,他望著月亮,不覺夜深了。
雨歇梧桐淚乍收,遣懷翻自憶從頭,摘花銷恨舊風流。
簾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蒼蘚逕空留。兩眉何處月如鉤?
次日清晨,打掃園子的下人在一棵梧桐樹旁發現了昏睡的容若。他們飛奔去稟報老爺太太,然後七手八腳地將容若抬進了房裏。
太醫來了,開了方子,下人們給容若灌了藥,大半天之後,容若醒來了。他睜開眼,見明珠和覺羅氏正一臉憂傷的坐在床榻前。
容若朝自己父母凝視良久,臉上浮現出歉意。他伸出手,拉住雙親,勉強笑道:“額娘、阿瑪快些放心,孩兒很好。隻是昨晚太困,沒來得及回房便睡著了。”
明珠含著淚,喚下人給容若換身幹淨衣裳。他什麼都沒說,隻是安頓容若再度躺下,便拉了覺羅氏出來。
這次之後,在明珠夫婦眼裏,驟遭喪妻之痛的容若慢慢從打擊中掙脫出來了。他不再一個人在園子裏呆到深夜,也不再憚於麵對盧氏的舊物。
安三曾經稟奏明珠,想將盧氏當日所用之物統統換掉。明珠沉吟一陣,擺擺手,道:“讓成哥兒留個念想吧。”事實證明,明珠此舉是明智的。
這天,容若呆在書房裏看書。他翻著唐詩,驀地停了下來。容若死死地握住書本,好似受到驚嚇。他口裏輕聲讀著。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放下了書本。
次日,明珠從侍奉容若的婢女那裏拿到了一頁紙,上麵是一首《浣溪沙》:
風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
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淋鈴。
這首詞,用的盡是《長恨歌》的情節和語句。詞裏描述了唐明皇同楊貴妃的曠世悲情,那些畫麵,都是兩人情事中最動人的畫麵:天寶10載,唐玄宗與楊玉環於驪山避暑,適逢七月七日之夕。兩人仰天望月有感,遂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
傳說安史之亂後,玄宗複歸長安,對貴妃長思難盡,於是命道士道士訪得玉環。玉環指碧衣取金鈿合,各析其半,授道士曰:“為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穀,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明珠心想,容若這是將自己同盧氏的情感比作楊李,乃借他人的故事來訴說自己的衷腸。雖然可見其悲苦之心的努力壓抑,但已不懼睹物思人,到底沒那麼尖銳了。明珠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