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目極千裏兮,傷心悲。魂兮歸來,哀江南”。

東南西北、上天入地均不可以,隻有回到郢,回到他們當初美好的國都,楚懷王的魂魄才能安息。

據說,隻有在巫風盛行的楚地,人們才知道如何實行招魂之禮。我們的魂魄一旦離開軀體就仿佛變成了瞎子。去黃泉的路上需要黑白無常的牽引,升天堂的途中也要依靠巫師的幫助。所以活著的人,總不肯放棄為那些他們以為迷路的親人的魂魄招魂。

其實,迷路的未必是喪失了肉身的魂魄,真正迷路而需要招魂的,是活著的寂寞的人。失去了所愛,活著的人已經死了,魂飛魄散。“人間猶有未招魂”,是生不如死。

齋堂內,容若的母親覺羅氏正低頭誦經。同明珠一樣,她的臉上也已經有了歲月的滄桑。盧氏的死使這老婦人傷了心,媳婦的柔順,以及帶給兒子容若的安定祥和,曾經使覺羅氏深感安慰。然而,盧氏竟如此福薄,年紀輕輕便撒手而去。

覺羅氏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見明珠站在門外。意外的,她從丈夫的臉上看到了驚慌。在覺羅氏的記憶中,這是極少出現的情形。從覺羅氏認識明珠以來,明珠臉上從來都掛著春風般的微笑。這讓覺羅氏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明珠辦不到的事情。

然而,此刻,春風消失了,代之以深深的瑟瑟秋意。

覺羅氏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明珠。明珠將手裏快要攥出水來的紙遞給她。覺羅氏一字字讀完兒子的心情,沉默了,手裏的佛珠數得更快。

過了一會兒,她問明珠:“成哥兒每日還向你問安嗎?”明珠聽了這話,點點頭,起初覺得有些不著邊際,但明珠何等聰明人,略一思索,立刻明白過來。明珠一會意,夫妻倆便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明珠的臉色立刻晴朗了。他示意覺羅氏繼續誦經,自己離開了繡佛齋。明珠一路遠去,腳步輕快了許多。覺羅氏低下頭去,繼續誦經了。

容若的父母猜得不錯,在失去盧氏最初一段時間裏,他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願望。然而,每到容若想要任由心中喜好決定人生方向時,“孝”之一字便會轟然來到他的心中。

這次也一樣,容若在最悲苦的時候,仍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並不屬於盧氏一個人。他是納蘭容若,這明珠府裏所有的一切,都有著他的留念與感情。高堂在上,弱子在下,這都是容若心中的牽扯,他掙不斷,也不忍掙斷。因此,他除了忍受,能選擇的還是忍受。

容若就這樣混沌著,好讓自己麻木,但是中秋很快來了。對長久分離的牛郎織女,今夕是最美麗的節日,而對幽冥兩隔的容若和盧氏,此夜是最難過的長夜。

中秋夜,京城裏熱鬧非凡。許多靈巧的女子,穿針結彩,府裏的小丫鬟們,也紛紛跑出去放河燈。明府寂寞著,但都不及容若的寂寞。他知道,那些穿針的女子中沒有盧氏,那些河流中的倒影也沒有盧氏。

乞橋樓空,影蛾池冷,佳節隻供愁歎。丁寧休曝舊羅衣,憶素手為餘縫錠。

蓮粉飄紅,菱絲翳碧,仰見明星空欄。親持鈿合夢中來,信天上人間非幻。

一個晚上,容若都沉浸在悲苦裏。

次日是個晴朗天氣,婢女進房來替容若整理被褥,將天熱穿不著的衣服拿去曝曬。婢女抱了一堆衣物剛要走出去,卻被容若叫住了。容若站起身,從那一堆衣物裏揀出一件玄色衣衫,然後揮揮手,對婢女說:“你去忙吧。”

婢女道:“那衫子穿不著,怎麼不曬?”

容若沒有言語,隻讓她自己忙去。婢女搖搖頭,隻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