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這是康熙16年,春末夏初,容若的兒子富爾敦出生了。這是盧氏為他生的孩子,是他們恩愛心情最真實的烙印。在此之前,擁有一個孩子,這在容若心底,幾乎是不能想象的。在盧氏的嗬護之下,容若感覺自己甚至比從前更像一個孩子。他的委屈,他的怯懦,他的誌向,他的理想,都因為有盧氏的存在,而變得有價值和意義。對於相愛的男人和女人,彼此總是同時擔任著太多的角色。是父親、丈夫和兒子,是母親、妻子和女兒。他要如父親般堅強,當生命中可怕的考驗來臨時,他應當永遠樂觀,並有層出不窮的對策;她要如母親般柔韌,當歲月的河流被阻塞甚至回流時,她應當永遠微笑,並有取之不竭的溫暖。他們是彼此的伴侶,共同奉獻最赤誠的情感和唯一的激情。他們是對方的子女,當生活變得乏味時,他的偶爾孩子氣,她的間或嬌癡,是醫治那漸漸生疏情感的良藥。盧氏對於容若,便是這樣的百變的伴侶。她令他成長,也給予他休憩的場所。容若享受這樣的夫婦關係,也滿足於這種關係。對於即將到來的轉變,容若有幾絲陌生。然而,他畢竟要做父親了,他的生命,他同盧氏非同尋常的感情,將要被一個新生命定格和延續,這令容若感到興奮,也令他忽然之間,仿佛理解了父親明珠。

比起母愛,父愛一向有些故作嚴肅。那種深沉的情感仿佛必須隱藏,必須永不說出才顯出其真實。秦帝國最聰明的人宰相李斯,當初為了追名逐利,不惜離開故鄉上蔡,不惜告別恩師壽春荀卿,西入秦國。當他費盡心機絞盡腦汁在一次次的政治鬥爭中打敗了敵人,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時,他沒有回想起當年的幸福。直到秦始皇身死,李斯夥同趙高,立胡亥而逼死扶蘇最終為趙高所害,以謀反罪腰斬於鹹陽。臨刑之前,麵對被株連的兒子,李斯說了一句話:“牽犬東門,豈可得乎!”這是李斯對一生的領悟,是他對幸福的最終定義——那不是權利,不是富貴,而是父子間最單純的感情。是平淡生活中牽著黃狗溜達在東門的快樂。這便是父與子的快樂。而這快樂,如同容若當年牽著明珠的大手在上元節燈火閃爍的晚上那明晃晃的快樂。

是的,將為人父的喜悅再一次使容若對明珠的情感達到了頂點。他很記得,自己是同那位紫禁城深處的天子在同一年裏降生的。因為在他的幼年,他不止一次聽到父母無意間的談論,知道那位失怙天子有著怎樣孤單的童年。他還記得,每當此時,他的父親明珠,總是閃爍著一雙明珠般的眼眸,帶著慈愛和幸運的眼神凝視著自己。那時候,他並不懂得自己享受著連天子都無法擁有的幸福。

然而,今天,容若忽然洞悉了那些藏在他童年裏無知的縫隙。他借著自己此刻的經驗,將那些縫隙一一填滿。於是,他的童年完整了。他對明珠的情感,那些依戀,那些敬仰全部升華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明珠的期待中成長著。他的父親,那位永遠春風滿麵的明珠,一直熱烈而飽含慈祥地護佑著自己。這是一個父親對另一個父親無言情感的領悟。這領悟,幾乎完全消解了容若對父親某些行徑的抵觸和拒絕。他甚至開始明白,基於明珠那深沉的父愛,自己將永遠無權怨恨父親。

但是,兒子的降生帶給容若的欣喜如同荷露,很快便在陽光下消散了。盧氏病了。富爾敦的降生對他的母親而言是一次艱難的過程,這次艱難的生產奪去了盧氏的健康,她受了風寒,變得異常虛弱,因生子而欣喜的臉龐開始暗淡。瞬息之間,她便已經不能同容若在園子裏看合歡花開,也不能陪伴他在書房,聽夜雨生香。

那是自他們成親以來兩人心情最艱難的一個月。盧氏纏綿病榻,開始出現生命最後階段的跡象。容若整日坐在她的床前,長久的、默默的望著她。她已經很少說話,因為那會耗費她太多力氣,而她的力氣正以看得見的驚人的速度從她年輕羸弱的身體中逐漸消失。容若起初還背著她獨自流淚。但後來,他已經不能再克製自己,他不止一次,麵對正逐日失去顏色和光華的花朵,潸然淚下。

盧氏有時會竭盡全力抬起手,想擦掉容若臉上汩汩的熱淚。有時,她隻能微弱地動彈一下,企圖握住滴在自己手上的容若的眼淚。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個月後,在一個漫天花瓣飛舞的夜裏,盧氏帶著對初生子的無限內疚與不舍,帶著對容若無法言喻的眷戀,於康熙16年5月30日,離開了她匆匆經過的人世。